哲学家涂又光教授把“楚国哲学的根本特色”概括为“以自为本”,这是十分精到的。“自”就是“自然”,但在这里,并非平常口语中的“自然”环境,不过是“自己本然”、“自己如是”之意。“自然”,是生命个体的最根本的原动力,也是楚国历史精神创造的能源。
这种哲学极大地影响了楚人的性格塑造和教育理念。它是楚人富于个性色彩的秘密,也是“惟楚有材”的一个秘密。
以自为本并不意味着不要教化的“任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岳麓书院在蛮夷之地的湖南出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文明因子的注入,化生出一种新的文化气象,“以自为本”于是有了新的意义。但经学儒术不曾征服过楚人的根性。这只要看看富于创造力的岳麓学子就够了。在湖南,近代以来的新文化思潮,常常是以岳麓书院为大本营的,或者说是以岳麓学子为弄潮儿的。
岳麓书院的建立更是中国教育史上的重大事件。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一所研究型的学府。然而,我们似乎很少将其作为教育资源来消化和领受,而宁可将其看作古玩。
两湖都是教育大省,几所著名大学都在湖光山色之中,并且都与岳麓书院一样,拥有一座山,以致山名可做校名的代名词。这种不同于京派、海派的山林格局很有“以自为本”的象征性,这有助于独立学术、学派的养成。但这需要时间,更需要“以自为本”的理念。
以自为本
涂又光
楚国哲学,是以“自”为本。从鬻子的“自长”、“自短”,到老子的“自然”、“自化”,庄子的“自本自根”,都是以自为本。
人的存在,都是一个一个的个体,这个个体,就是他的“自”。人的个体,是自然的存在,而有超自然的愿望。人的自然存在,无论在空间上、时间上,都很有限。人有超自然的愿望,要求在空间上、时间上,进入无限。人的血肉之躯,不可能进入无限。人的精神状态,则可能进入无限,就是自觉个体与宇宙合一,也就是自觉天人合一。宇宙无限,若个体自觉与宇宙合一,也就自觉同其无限。个体的精神状态,只能与血肉之躯同存,仍是有限。但只要一息尚存,便能自觉天人合一,进入无限。一旦自觉这个合一,则这种天人合一之感,不仅比平常客观实在之感,更为实在,而且更为深刻,因为更为自觉。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可以使人从一切局限(包括时空局限)解放出来,把个体全部能量释放出来。《庄子》中的“至人”、“神人”、“圣人”、“真人”,都自觉天人合一,而进入无限。在这里,哲学的任务,就是指明个体本来与宇宙合一,指明个体如何自觉这个合一。
这是哲学的思维,哲学的体验,哲学的生活。哲学的生活,作为个体生活,夫不能代妻,妻不能代夫;父不能代子,子不能代父;君不能代臣,臣不能代君。谁也代替不了谁,自己只有靠自己。虽可互相帮助,不能互相代替。这就叫个体本位。我们说,楚人哲学世界观是个体本位的天人合一,就是这个意思。
至少从鬻熊开始,楚国元首不再是巫觋首领,亦未见全社会性的宗教组织、宗教活动。虽仍有巫史,其在朝者不过备员顾问,占卜吉凶;其在野者不过龟策禳祷,消灾决疑。较之观射父所说的主管一切(天、地、神、民、物)的巫权,已是江河日下,面目全非。《汉书·地理志下》说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是风俗,不是宗教。在这个意义上,从鬻熊开始,楚国已是一个以哲学代宗教的国家。
楚人以哲学为世界观,经历了道治和法治。道治时期的鬻熊哲学,以“道”为最高观念。法治时期的哲学中,《老子》的最高观念,比“道”更进一步,主张“道法自然”,以为“自然”比“道”更高。何谓“自然”?就是自己如是。“自然”是个词组,是个主谓结构,“自”是主词,“然”是谓词,可见以“自”为本。《庄子》比道法自然又进一步,主张道即自然,以为道“自本自根”,更是以“自”为本。老庄以自为本,即以个体为本位,正是以个体为法治的法律行为的主体。只有以自己为主体,才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有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才能够在法律面前平等。只有能够在法律面前平等,才有真实的法治。在这个意义上,老庄哲学正是楚国法治实践的哲学总结。韩非很懂得这个意义,所以他一个劲儿地从《老子》摘取他需要的哲学。
老庄哲学,尤其是庄子哲学,既肯定个体,又解放个体,把个体从一切局限中解放出来,把个体的全部能量释放出来,在法治调节下,成为强大无比、无穷无尽的创造力量。这是创造楚国历史的唯一能源。
选自《长江文化论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涂又光,华中科技大学教授。著有《楚国哲学史》等。
千年庭院
余秋雨
1
二十七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一个人在岳麓山上闲逛。岳麓山地处湘江西岸,对岸就是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乘着当时称之为“革命大串联”的浪潮,不由自主地被撒落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山梁上。
我们这一代,很少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完全没有被“大串联”的浪潮裹卷过,但又很少有人能讲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先是全国停课,这么大的国土上几乎没有一间教室能够例外,学生不上课又不准脱离学校,于是就在报纸、电台的指引下斗来斗去,大家比赛着谁最厉害、谁最出格。现在的青年天天在设计着自己的“潇洒”,他们所谓的“潇洒”大体上似乎是指离开世俗规范的一种生命自由度;二十七年前的青年不大用“潇洒”一词,却也在某种气氛的诱导下追慕着一种踩踏规范的生命状态。敢于在稍一犹豫之后咬着牙撕碎书包里所有的课本吗?敢于嗫嚅片刻然后学着别人吐出一句平日听着都会皱眉的粗话吗?敢于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最害怕的老师头上去吗?敢于把图书馆里那些读起来半懂不懂的书统统搬到操场上放一把火烧掉吗?敢于拿着一根木棍试试贝多芬、肖邦的塑像是空心还是实心的吗?说实话,这些逆反性的冥想,恐怕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的学生都有可能在心中一闪而过,暗自调皮地一笑,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实现的可能,但突然,竟有一个国家的一个时期,这一切全被允许了,于是终于有一批学生脱颖而出,冲破文明的制约,挖掘出自己心底某种已经留存不多的顽童泼劲,快速地培植、张扬,装扮成金刚怒目。硬说他们是具有政治含义的“造反派”其实是很过分的,昨天还和我们坐在一个课堂里,知道什么上层政治斗争呢?无非是叨念几句报纸上的社论,再加上一点道听途说的政治传闻罢了,乍一看吆五喝六,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动性。反过来,处于他们对立面的“保守派”学生也未必有太多的政治意识,多数只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颠荡中不太愿意或不太习惯改变自己原先的生命状态而已。我当时也忝列“保守派”行列,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对“造反派”同学的种种强硬行动看着不顺眼,一方面又暗暗觉得自己太窝囊,优柔寡断,赶不上潮流,后来发觉已被“造反派”同学所鄙视,无以自救,也就心灰意懒了。这一切当时看来很像一回事,其实都是胡闹,几年以后老同学相见,只知一片亲热,连彼此原来是什么派也都忘了。
记得胡闹也就是两三个月吧,一所学校的世面是有限的,年轻人追求新奇,差不多的事情激动过一阵也就无聊了。突然传来消息,全国的交通除了飞机之外都向青年学生开放,完全免费,随你到哪儿去都可以,到了哪儿都不愁吃住,也不要钱,名之为“革命大串联”。我至今无法猜测作出这一浪漫决定的领导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为“造反派”同学提供便利,好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煽风点火;好像又在为“保守派”同学提供机会,迫使他们到外面去感受革命风气,转变立场。总之,不管是什么派,只要是学生,也包括一时没有被打倒的青年教师,大学的、中学的,乃至小学高年级的,城市的、乡村的,都可以,一齐涌向交通线,哪一站上,哪一站下,悉听尊便。至于出去之后是否还惦念着革命,那更是毫无约束,全凭自觉了。这样的美事,谁会不去呢?
接下来出现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学生们像蚂蚁一样攀上了一切还能开动的列车,连货车上都爬得密密麻麻,全国的铁路运输立即瘫痪。列车还能开动,但开了一会儿就会长时间地停下,往往一停七八个小时。车内的景象更是惊人,我不相信自从火车发明以来会有哪个地方曾经如此密集地装载过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坐着,也没有人站着,好像是站,但至多只有一只脚能够着地,大伙拥塞成密不透风的一团,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则横塞着几个被特殊照顾的病人。当然不再有过道、厕所,原先的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谁要大小便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半路停车,一停车就在大家的帮助下跳车窗而下。但是,很难说列车不会正巧在这一刻突然开动,因此跳窗而下的学生总是把自己小小的行李包托付给挤在窗口的几位,说如果不巧突然开车了,请把行李包扔下来。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夜晚,列车启动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之间,几个行李包扔下去,车下的学生边追边呼叫,隆隆的车轮终于把他们抛下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们最终找到了下一站吗?那可是山险林密、虎狼出没的地方啊。
扔下车去的行李包与车上学生抱着的行李包一样,小小的、轻轻的,两件换洗衣服,一条毛巾包着三四个馒头,几块酱菜,大同小异。不带书、不带笔,也不带钱,一身轻松又一身虚浮,如离枝的叶,离花的瓣,在狂风中漫天转悠,极端洒脱又极端低贱,低贱到谁也认不出谁,低贱到在一平方米中拥塞着多少个都无法估算。
只知道他们是学生,但他们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而且将一直没有下去,不久他们又将被驱赶到上山下乡的列车上,一去十几年,依然是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依然是被称之为学生。因为是学生,因为他们的目光曾与一个个汉字相遇,因为他们的手指曾翻动过不多的纸页,他们就要远离家乡,去冲洗有关汉字与纸页的记忆。“大串联”的列车,开出了这一旅程的第一站。
历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举动,总是要靠文化自己来打头阵,但是按照毫无疑问的逻辑,很快就要否定到打头阵的人自身。列车上的学生们横七竖八地睡着了,睡梦中还残留着轰逐一切的激动,他们不知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长时间地容纳一群不做建树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读书的读书人,一群不要老师的伪学生。当他们终于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了,列车开出去太远了,最终被轰逐的竟然就是这帮横七竖八地睡着的年轻人。
也许我算是醒得较早的一个,醒在列车的一次猛烈晃荡中,醒在鼾声和汗臭的包围里,一种莫名的恐惧击中了我,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心底一阵寒噤。我想下车,但列车此刻不会停站,这里也没有任何人来注意某个个人的呼喊。只好听天由命,随着大流,按照当时的例行公事,该停的地方停,该下的地方下,呼隆呼隆跟着走,整个儿迷迷瞪瞪。
长沙和岳麓山,是当时最该停、最该下的地方,到处都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连岳麓山的山道上都是这样。那个著名的爱晚亭照理是应该有些情致的,但此刻也已被漆得浑身通红,淹没在一片喧嚣中。我举头回顾,秋色已深,枫叶灿然,很想独个儿在什么地方静一静、喘口气,就默默离开人群,找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野山毕竟不是广场通衢,要寻找冷清并不困难,几个弯一转,几丛树一遮,前前后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条路很狭,好些地方几乎已被树丛拦断,拨开枝桠才能通过。渐渐出现了许多坟堆,那年月没人扫坟,荒草迷离。几个最大的坟好像还与辛亥革命有关,坟前有一些石碑,苍苔斑驳。一阵秋风,几声暮鸦,我知道时间不早,该回去了。但回到哪儿去呢?哪儿都不是我的地方。不如壮壮胆,还是在小路上毫无目的地走下去,看它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暮色压顶了,山渐渐显得神秘起来。我边走边想,这座山也够劳累的,那一头,爱晚亭边上,负载着现实的激情;这一头,层层墓穴间,埋藏着世纪初的强暴。我想清静一点,从那边躲到这边,没想到这边仍然让我在沉寂中去听那昨日的咆哮。听说它是南岳之足,地脉所系,看来中国的地脉注定要衍发出没完没了的动荡。在浓重暮霭中越来越清静的岳麓山,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你的绿坡赭岩下,竟会蕴藏着那么多的强悍和狂躁?
正这么想着,眼前出现了一堵长长的旧墙,围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这是什么地方?沿墙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边门,轻轻一推,竟能推开,我迟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进去。我走得有点害怕,假装着咳嗽几声,直着嗓子叫“有人吗”,都没有任何回应。但走着走着,我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了,脚步慢了下来,不再害怕。这儿没有任何装点,为什么会给我一种莫名的庄严?这儿我没有来过,为什么处处透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有各种用途,但它的原本用途是什么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着如此密密层层,每一个层次又排列得那么雅致和安详,这儿应该聚集过很多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官衙或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