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拥有的一盆观叶植物,是我新婚不久,刚刚搬到邓府巷九中宿舍居住的那年,我父亲特意送给我的。铁树。树身不高,却茁壮有力。花盆外表上了一层黄色的釉,雕有花纹,衬着墨绿色的枝叶,相当的赏心悦目。我记得同时从几百里之外的县城托便车带过来的,还有我外祖母留下的一对纯金戒指。当时我父母还没有调进南京。当时铁树的身价比较至尊,媒体上频频报道哪儿哪儿铁树开花了,就如同几年之后长春的君子兰成为一种时尚和疯狂一样。
一盆铁树和一对金戒指,这是我的全部陪嫁。精神和物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奇妙结合。预示了我一辈子的生活,将要在这样对立的状态和追求之中,挣扎和沉浮。
开头的七八年时间,铁树的生长不温不火,跟我们小家庭的温饱情况差不多相仿。每年春夏之际,从树心会长出不多不少五条新枝。新枝像花茎一样抽出,窜高,而后膨胀和舒展,颜色由鹅黄而淡绿,而油绿。新枝长成之后,老枝便日渐萎黄,夏秋之交的时候,老枝就憔悴得如一个将死老妇,实在有碍观瞻,我只好动用剪刀除去它们拉倒。这样,铁树始终维持着五条枝叶,多一条都不肯答应,顽固得很。
忽然有一年,铁树改变了它的生长规律,顶心只冒出三枝嫩芽。这三条新枝大概羞愧于剥夺了其他兄弟的生存权利吧,出芽之后就赎罪般不要命地疯长,又长得趔趔趄趄,歪歪斜斜,细瘦杂蔓,畸形得接近丑陋。阳台本来就小,那么长的三条枝叶横亘了几乎半个阳台,晾晒衣被都成了问题。于是我心生恶念,要将铁树搬至楼下遗弃。我婆婆是个惜福之人,见我心狠,建议我将铁树寄养到邻居家的露天平台上,“或许吃吃露水还能长好。”婆婆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个人合力将铁树搬下五楼,又搬至邻居屋顶。一年之后,新枝果然又长回了原貌,五片,敦敦实实,规规矩矩。那三片畸形的超长歪枝,自然就被淘汰。
我搬家到龙江小区之后,邓府巷的房子里住进了我的婆婆。那盆铁树因为仰仗她老人家一句话救回,自然就留下给她赏玩。至今树还活着,就是没开过花。铁树是分雌雄的,我的铁树不肯开花,我也就无从分辨它的性别。算是一个悬念吧。
盆栽之于家,是最好不过的装修,哪怕是家徒四壁,白墙一片,放上三两盆半人高的植物,家里顿时就会生动起来,明亮起来,有了一种欣欣向荣奔日子的气象。只是要有一个前提:房子的面积足够放得下盆栽。
我是在搬到龙江小区,有了比较宽敞的生活空间之后,才开始不间断地购买盆栽的。我比较喜欢高大一些的观叶植物,而较少染指那些娇艳异常的盆栽鲜花。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是喜欢得太过了,不愿意面对它们开完一季之后奄奄一息的样子。会养花的人,能把花儿侍弄得年年盛开,我不行,一是不会,二是没有耐心,花期一过,看见那些枯枝败叶心里就烦,赶紧地连花盆送下楼去。我家楼前草坪上经常有一些濒临死亡的盆栽很煞风景地放着,其中每两盆中必有我送下去的一盆。偶尔,那些盆栽中,还会有那么一盆两盆,晒了阳光喝了雨露之后起死回生,我便如获至宝地重新请它们入室,让它们接着在我的眼前苟延残喘。
一般说来,家务方面我算是一个比较有悟性的人,大到房屋装修,小到缝补浆洗,没有什么是我拿不上手的。偏偏侍弄盆栽使我屡遭惨败。凡我买回的植物,总是在一两个月之内抽枝发芽,欣欣向荣,长出一派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势,把我的心情骗得无比灿烂。而后,它们渐长渐萎,渐长渐缩,直至皮皱叶枯,不可挽救。我试过施营养土、营养水、无机的化学肥料和有机的牛奶、淘米水、啤酒,无一成功。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日,死亡是它们永恒的结局。我楼上的叶兆言曾经谆谆告诫我,要给花草“吃荤”,也就是说,埋些鸡鸭鱼肉的下脚料进盆。问题是我总要联想到随后会产生的气味、小虫、甚至可怕的软体动物及爬行动物,始终不肯照办。据我所知,他家中也养着几盆花草,不知道他给不给他的爱物吃荤?
今夏我搬到雨花区,在“欧倍德”买盆栽的时候,服务员热情推荐我买几盆无土栽培的植物。她信誓旦旦说,这种盆栽最好养,定期浇一点营养水就成。我搬回了两盆。价格自然是不便宜。结果就是,跟从前的那些盆栽一样,它们在我的家中经历过短暂的生命勃发的飞扬,而后便归于沉默。我现在每天都要对着它们萎黄干缩的面孔,时时担心这个冬天它们能否熬过,以及到春天它们能否再一次步入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