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听母亲说过,她是在怀了我九个月之后,坐船回老家待产的。母亲工作的学校在泰兴,老家在如皋,两城相距一百二十里左右。我的生日在六月,算起来,母亲回老家的时间应该在春末夏初。想像一下母亲当年坐船的情景:一个年轻的孕妇,两个随身的包袱或是藤箱,同船者除了赶路的公家人,还应该有商贩和农夫,一些捆扎了翅膀和脚踝的鸡、鸭、猪和羊。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与禽畜们同车同船是司空见惯的事。那时候的河水一定清辙,河岸的芦苇茂密茁壮,在河道的狭窄处,长长的柔软的苇叶会拂到行路人的脸上身上。朝发夕至的机帆船,中午会停船打尖呢,还是客人们自带干粮,就着温温的河水胡乱塞饱肚子了事?母亲记不起来了。我替她想,应该是干粮充饥。五十年代节俭成性的人,掏钱买一张船票已经咬牙了,谁还舍得上岸花钱吃顿中饭呢?长长的寂寞的一天里,突突的单调机声中,身子沉重的母亲要忍受着太阳的暴晒,河水的蒸烤,禽畜的恶臭,同船人疲惫木然的一张张苦脸,在她的年轻的心里,是幸福、期盼、兴奋,还是焦虑、麻木、委屈,在心里把我父亲骂上十遍百遍?
更早一些时候,刚刚解放的那年,我父亲追随他的校长从如皋远赴泰兴读书,连坐船的享受都没有,是开动双脚走过了这段路程。也许不是没有车船,是年轻的学子囊中羞涩,舍不得花出去一张票钱。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曾经是频繁往返于泰兴和如皋之间的一头快乐的羔羊。放暑假寒假了,就该去如皋我的祖母和外祖母家了。假期结束之前的一天,又该返回泰兴我父母的身边读书了。小的时候是坐船往返,有大人带着,船身晃晃悠悠像摇篮,上得船去,不到半个时辰,两眼一合就进了梦乡,船到码头才被大人摇醒,很没有情趣,完全不记得沿途琐事。再大一点,乡间通了公共汽车,一百多里的路程,半日之内可以到达,感觉上已经有了奢侈的便捷。记得一年寒假时修路,汽车不开了,父亲必须带我回如皋,他自己用自行车驮上年货,另外为我叫了一辆二轮车(带客的自行车),吩咐车夫紧随他身后跟着。却不料,年逾四十的父亲在体力上无论如何不是二轮车夫的对手,上路不久,那个年轻车夫脚下生风,很快将我可怜的父亲远远抛在后面。我孤独地坐在陌生男人身后,整条公路上空无一人,我心里又惊又怕,想起了一个又一个女孩被拐卖做小媳妇的故事,以为自己这一次难逃劫运。我当时既不敢跳车逃亡,又不敢呼喊车夫停下或者慢骑,只恨自己体重太轻,让车夫在拐卖我的路上毫无负担。我那时候已经学了物理,知道支点和力的关系,就抓着车座架,拼命地朝后仰倒自己的身体,想让重量后移,让那个人驮着我吃力,不得不减慢速度,使我父亲有追上来救我的机会。长长的几个小时路程,我就那么别扭着姿势,自己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以至在寒冬腊月,一路吹着冷风,内衣和毛衣却被汗水浸得湿透。
二十岁,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南京参加一个写作学习班。先坐汽车去泰兴高港,过轮渡,再坐一段汽车到常州火车站(或者是镇江站?记不太清了),等待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因为班次少),才最后登上火车。不长的距离,竟动用了火车、汽车、轮船三种交通工具,年轻的一代人想像不出来那种艰难和疲惫。进站之后,终于见到火车了,曾经在电影中见到过无数次的火车,黑色、肮脏、霸气、喘息声都透着威严。我那时候心里涌上来的,居然是一种得意。家乡的同龄人中,有幸见过、坐过火车的,绝对是屈指可数。我是一个好运气的人。
一晃三十年过去,火车终于通到了我的家乡。三十年太久,我已经等得老了,感觉中这是一个来得太迟的幸福。况且,高速公路的四通八达,早已经冲淡了火车开通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社会发展得太快,惊喜和奇迹太多,我们总是来不及欣赏,来不及感叹,省略了无数停顿下来回望生命的优美过程。对于这样的现状,我不知道应该满意还是惆怅。
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是我们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概念正在一点点疏远。从前,通讯不便和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一封家书给我们带来多少喜悦安慰。打开信箱,看见白蝴蝶般的信封躺在箱底,那一瞬间,眼底湿润,灵魂在心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春节临近,要回老家了,提前多少天就在盘算准备,不多的一点钱,买东买西,脚步轻快,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那样的全身心的快乐啊!电话电脑和高速公路是天使也是恶魔,给我们享受了生活的一部份,又抹去了生活的另一部份。现实距离的日益拉近,使亲人之间心灵的距离在一天天遥远。回故乡的道路越是便捷,脚步越是慵懒,愿望越是淡漠,因为中间缺失了过程,而缺失了过程的结果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