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民:以韩国的立场来看,我认为六方会谈中最大的错误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一直认为只要有足够的诱因,朝鲜就会放弃核武器,而且朝鲜还会效仿中国,推动经济改革。这两个假设在过去20年都没成立,以韩国立场来看,主要问题在于我们每五年就有新的政府。这就是民主的代价。
邱震海:我们各自政策是否有合作空间?因为我们坦白地讨论过彼此各自在这方面犯过的错之后,还能合作吗?
金灿荣:我认为现在的局面是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更高了,但我不知道是否能把握住机会。
李正民:朴总统在华盛顿成功进行高峰会,她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说,奥巴马总统和朴总统两人之间有很好的默契,我相信习主席和奥巴马总统两人之间也会有很好的默契。这样一来,三国的领导人,将首次互相拥有很好的关系,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我认为我们有希望,在三国政策合作上更进一步。
邱震海:这就表示……我们还没用尽所有可能性,即使是短期或者短暂性的合作,我们还是有希望进一步合作?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规划,都要放眼朝鲜未来的改变,这样我们才能讨论应急方案。
邱震海:你还是想推翻朝鲜?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我想大家都希望朝鲜能改变,但至少短期内……
邱震海:具体如何?你想改变体制、改变政权,还是改善现有体制?因为“改变”能有不同解读。
李正民:让我这么说好了,如果朝鲜能像中国推动改革,领导之间能够和平交接权力,能够有发展中的公民社会,越来越配合全球性的制度,那是30年前我们想象不到的,但现在的中国就是如此。当然,中韩之间有其他问题,中美之间也有,但相较于30年前的中国,美国想必较乐见现在的中国。
邱震海:马克态度很坚定,认为必须改变朝鲜,中国愿意或准备好改变朝鲜吗?
金灿荣:至今,所谓的改变,多数都仅存于策略层面,战略层面的改变还没有结论。
邱震海:但他是指朝鲜内部变化,对吧?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我想朝鲜半岛突变是不可避免的,当那天来临时对大家都有好处,虽然那之后会产生很多的问题,但朝鲜半岛的统一应该是我们都乐见的。
邱震海:我们应该静待朝鲜半岛突变吗?因为这是否会发生仍是未知数,还是你们会发动朝鲜半岛突变?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不,我想大家都同意朝鲜半岛突变无法靠外力产生,我们能做的是鼓励朝鲜的人民,让他们意识到政府的问题,他们的社会和经济体系远不如朝鲜所有的邻国,我们可以使这样的讯息流传到朝鲜内部。我们能做的事不会威胁到任何人,但同时希望能够改善朝鲜的人权问题。
金灿荣:不,我认为从策略层面出发,中国还未准备好。改变朝鲜政权,这是不太好的,中国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因此我们会约束朝鲜的行为。
邱震海:如果要是发生什么,不会像德国统一那么好判断时,中国愿意或准备好接受朝鲜半岛统一了吗?
金灿荣:中国以前的想法是朝鲜半岛统一短期内不会发生,所以中国可以静待其变,但也许现在大家感觉危机较大,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现在更愿意跟韩美对话。
李正民:我认为更重要的问题应该是,如果完全从中国的战略利益来看,朝鲜、缅甸和巴基斯坦一直都跟中国的关系密切,缅甸正在改革,虽然没有全力推动,但进度也是不错的,我对巴基斯坦还是有点疑虑,但如果拿朝鲜来看,中国在东亚的外交政策上,朝鲜是最棘手的问题,重点并非如何策划朝鲜半岛突变,而是如何设计政策让朝鲜半岛能有机会改变。在这点上,我希望中国的同僚们无论是政府还是学术界都能理解。
邱震海:马克,我想建议你稍微改变你的用词,不要使用过于激烈的说法,这样或许会过于敏感,没人会愿意听你的谏言。如果能稍微修饰用词,例如,我们应该对有可能发生朝鲜半岛突变有心理准备,这样大家才肯听。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明白,非常委婉的说法。
邱震海:我这么说的原因是我记得前西德总理赫尔穆特·科尔在1988年曾经说过,他无法预测东西德的统一,应该不会在未来十年内发生,但第二年柏林围墙就倒了,两年后东西德就统一了。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关于东西德统一,有一点要注意,当时美国是为数不多的给予支持的强国之一,美国站在历史正确的那边。美国以后在朝鲜半岛的问题上,应该也会站在历史正确的那边。我们支持所谓的突变。
邱震海:六年前,我跟你说过,法国前总统密特朗曾说,他太爱德国,他宁愿看到两个德国。你认为中国也是如此吗?好了,言归正传,谈到朝鲜半岛的最终可能性,我们还是要很坦白、严肃,因为每个战略现实主义者都必须面对最终可能谈到的朝鲜半岛突变和朝鲜半岛的最终走向和立场,届时将会在谁的主导之下?韩国当然乐见统一,而美国也给予很大的支持,但这会是什么样的互动?我不想用竞争这样的字眼,中美各自于朝鲜半岛利益的交集,尽管我们现在能够避免这个话题,但一旦谈到朝鲜半岛最终统一的可能性,我们就无法避免这个议题。在朝鲜半岛上,中美两国的利益会互相竞争。
马克·费兹帕特里克:尽管中美两国的利益会竞争,但主导的依旧得是韩国的利益,我们希望支持韩国人民,支持韩国人民的决定,但中美两国必须扮演支持的角色,日本也会扮演支持的角色,所以我们必须在这方面合作。当然朝鲜也可能会继续维持现状,越来越依靠中国,甚至依赖到一定程度上变成中国非正式的一部分,变得越来越活在中国的主导之下,这是一个可能性。我不认为朝鲜人民会希望如此,没有国家会希望被邻国主导,他们当然希望拥有主权,在统一的朝鲜半岛上自由生活,能够吃饱穿暖,这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2003年我为香港《明报》撰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朝鲜第二次核危机已经爆发,六方会谈还在艰难酝酿之中。我在文章中发表了一个观点:“所谓的弃核进程,表面上看是要求朝鲜放弃核计划,但这一进程在推进过程中,最后可能会导向朝鲜半岛走向统一。”
我当时没有提出具体的理由。现在看来,提出这一观点有直觉的因素,因为弃核是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进程,其间必然伴随着朝鲜与国际社会的意志和力量对抗,而朝鲜究竟能否经受得住这一力量对抗?是否可能由此而发生由外力或内力引发的突变?
同时,我的这一观点还有来自20世纪80年代末东德的教训。虽然贵为东欧集团经济实力最雄厚的国家,但东德在苏东集团整体开放的过程中,依然无法维持内部平衡。失衡的东德,随即便一发不可收拾。1988年前西德总理科尔还认为,德国统一不可能在十年内实现。但一年后,柏林墙倒塌;又过了一年,德国统一。
2011年12月,金正日去世,朝鲜举国陷入悲痛。三年后,2014年12月,当朝鲜举国纪念金正日去世三周年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三年前守灵的八个人中,一大半已经不见了。
再过三年,到2017年年底时,这个国家又会给世界什么样的刺激和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