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本敏:我基本同意杨将军说的,我们不应该参与到任何海上冲突或安全冲突中。然而,中国还是随意地去解读国际法,不接受任何在专属经济区内进行的军事活动或训练,因为这些地方有经济利益和资源。你可能还记得2001年在南海专属经济区发生的中美撞机事件,以及中国苏-27战斗机今年五六月在东海与日本侦察机“异常接近”事件,还有八月底中国战机在南海拦截美国P-8侦察机事件。这些事件都是发生在专属经济区内的,任何国家都有航行自由权。我想中国一开始宣称拥有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的主权是在1971年,想保证东海的自然资源属于自己。而后来,中国宣布了自己的海上战略之后,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其实处在离中国比较远的岛屿链上,但中国却突然开始说这个岛变成了核心利益。我觉得中国就是在侵占日本的领土,我们非常谨慎地找出中国与国际法相违背的做法。在我还是防务大臣时,我命令所有的自卫军不要挑衅中国,不要做出任何会被认为是日本挑衅中国的举动。
邱震海:杨毅将军,国际法好像成为日本这边的关键词了。
杨毅:很显然,就像震海之前说的,森本敏先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已经举了很多所谓的证据,来表明中国违反了国际法。事实上,他那些准备得很好的指控在我看来是非常容易反驳的,因为这些指控根本就是毫无根据的。我想从三个方面来回答。
第一,南海问题。他说我们在其他国家的经济区进行了活动,违反了国际法。你说的国际法是什么意思呢?国际法有很多,《联合国海洋公约》只是其中一个,《联合国海洋公约》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国际法。《联合国海洋公约》规定了海上的权利,但那些陆地又属于谁呢?谁拥有联合国公约规定的权利?比如,南海上九段线之内的地方从历史上就是中国的领土,我就不说细节了。我们在那片区域进行的活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这毫无疑问。
第二,我来说说美国军机的行为和中国作出的响应。你提到他们在国际领空巡查。那里离中国的经济区很近了,甚至已经进入了。也许美国会说,他们在飞,在享受航空的自由。那么,根据《联合国海洋公约》,所有的非军事的船只和飞机都可以自由来去,而军事飞机就不行。那么这架飞机完全是有军事目的的,伤害甚至威胁到中国的国家安全。我们的行为是完全合法的,我们的飞行员也非常专业。
第三,你讲到钓鱼岛问题。我不多讲细节,一讲起来可能要讲两天甚至两个星期了。1972年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的时候就达成了共识,但后来这个争端让双边关系的发展停滞了,就是2012年9月11日,日本政府所谓的“钓鱼岛国有化”,这破坏了两国在钓鱼岛问题上确定的关系。中国的反应当然非常愤怒了。我觉得过错方是日本,我们的反应是完全合法并且低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中美与中日之间的良好沟通是至关重要的。为了防止任何误判和事故的发生……要是在这个区域发生了任何突然事件,那么其规模是很难控制的,事态可能会无限恶化下去。
森本敏:我想强调一点,中国已经进入了属于我国的领域,这违背了航空条例,是非常危险的行动,可能会引起突发事件。中国应该接受并遵守我所说的国际法。我想强调的一点是,2012年12月,我还是防务大臣的时候,中国的飞机飞到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违反了国际法。中国在2013年11月设立了防空识别区,和我们在东海上的航空识别区重合,还包括了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上空的区域。这样的行为,让我们不得不去维护我们的权利,对那些侵犯我们公海自由的行为予以回击。然而,中国海空军却经常性飞进日本的防空识别区。
邱震海:看来,两位都站在各自国家立场上,互不相让,互相指责。但这不是我们组织本次对话的宗旨,我还是想更具有建设性一些。森本敏先生和杨将军,你们觉得两国之间能够建立有建设性的军事关系吗?
森本敏:说到安全这个议题,中国参加了很多军事演习,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贡献。中国还参加了另一场国际联合军演。中日两国都必须发展这些方面的军事演习,还有国际搜救,国际和平运动,打击海盗运动等等,还要加强军事院校之间的交流。两国应在很多领域去建立互信,防止在领海和领空出现意外事件,同时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发展相互理解与合作。
邱震海:您觉得双方应该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足够专业,来避免您所说的在领海和领空发生的事故或意外事件呢?因为这些事情可能随时都会发生。
森本敏:在我看来,美国已经和中国达成了协议,想要阻止两国之间的意外事件和冲突。就像我之前说的,要是可能的话,中国应该给出更积极的态度,促使两国之间达成协议,建立海上和空中的行为准则、沟通机制,这也是去年中日一直在协商的。
杨毅:大体上来说,我同意森本敏先生所说的改善中日两国军事关系的意图和建议。军事关系在各国之间都是非常敏感的,这是由两国之间的政治关系决定的。军官必须遵守政治领导的命令。我在华盛顿做海军武官的时候,曾经和很多日本海军武官都是好朋友。甚至在几年前,中国的海军战舰在索马里地区巡逻的时候,也和日本海军战舰进行了合作。我们的维和部队也对日本在柬埔寨的维和部队提供了安全保护。当日本遭受特大地震灾害的时候,中国想将海军医护船派到日本提供援助,但日本政府拒绝了。我觉得好的军事关系应该以两国之间正常和良好的政治关系为前提。
双方唇枪舌剑,没有任何相让的余地。也许你觉得很失望,因为这样的局面让人感到政治乌云正在密布,而战争的氛围就在这乌云密布中逐渐凝聚……
我想起2014年上半年在青岛举行的“第14届西太平洋海军论坛”上,中国海军司令吴胜利上将说的一句话,东海局面严峻,也就是面临人们常说的“擦枪走火”的局面,“擦枪”是难免的了,关键是如何做到“擦枪而不走火”,是双方应该研究的问题。
二、安倍晋三在想什么?
历史似乎在与人们开玩笑,兜圈子。往往兜了一个大圈子,人们最后才发现走了许多弯路;许多弯路,原本就是由一开始的认知错误引起的。
中日40年:何以恍如隔世?
这一切,似乎并不十分遥远:
时光倒退40多年,1972年时,“中日不再战”曾是中日双方的最高共识和最低底线。
时光倒退30年,1984年时,“面向21世纪”“中日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是两国的共同愿望和努力。为此,当时的中国领导人邀请了3000名日本青年访华。
时光倒退20年,1994年时,中日关系开始显现出微妙性,日方指责中国开始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而中方则开始关注日本在历史问题上的错误认识。但其时,谁也没有想过,中日之间有一天会爆发军事冲突。
时光倒退10年,2004年时,由于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和历史教科书等问题,中日关系已经相当低沉,双方的高层往来已几近停止,而一年后的中国民间抗日风潮也正在发酵之中。但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日本防卫省(当时还称防卫厅)防卫研究所研究员松田康博,当时很认真地对我说:“中日之间没有战争议题。”
但时光又穿越了10年,进入2014年,中日两国却要认真地研究“擦枪而不走火”的问题了。
时光若再穿越10年、20年、30年、40年之后,中日双方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
“中日之间没有战争议题。”2004年,当时的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研究员松田康博的这句话,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
说到松田康博,我可能也要花一些笔墨。2004年5月,我应日本外务省邀请,以专栏作家的身份对日本进行了12天的考察,广泛接触了日本的政界、外交界、军界、企业家、学界和民间人士。松田康博是我2004年在东京考察时,第一个接触的日本防务问题学者。
松田康博比我年轻几岁。毫不夸张地说,若是在电话里听他说中文,很难听出这是一个日本人。“这一切都因为我有个台湾太太。”他笑着说。
松田康博当时供职的部门是防卫研究所,而该所又直接隶属日本防卫厅。所以,每次我邀请松田康博出席节目,都要让节目组专门发传真到防卫研究所的一个部门去申请,时间一般须提前两三天。但只要走流程的时间足够,节目组的申请从来没有被拒绝过。这一点至少在当时着实让我非常感慨,因为就在同一年,我们为了邀请解放军的学者出来与外界对话,申请流程几乎走遍了所有的相关部门,最后依然石沉大海。
2004的时候,中日关系已经恶化。虽然2011年时任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访华时亲自到访了卢沟桥抗战纪念馆,并亲自表示“中国崛起对日本是机遇”,但后来的几年里,由于小泉坚持参拜靖国神社,中日关系急剧下降。
那几年里,小泉纯一郎不断表示,他参拜靖国神社“只是为了个人的信念”,言下之意与中日关系无关,但这一表示显然无法得到中方的理解和谅解,中国方面对小泉的批评不断升级。
中日冲突:导火线究竟是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2001—2006年的小泉执政的五年,是中日关系急剧下降的五年,也是中日关系发生质变的五年。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成为双方关系恶化的直接导火线,而且其下降的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更重要的是,这五年,让中日关系恶化正式成为了定势和常态。在这以后的岁月里,虽然中日关系也时有好转,比如2006年10月安倍首次访华之后,以及2007年以后福田康夫、鸠山由纪夫担任日本首相期间的柳暗花明,但中日关系的恶化却成为一种几乎不可逆转的趋势。
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五年也是中日双方开始产生误判的五年。2010年日本民主党政府期间爆发的钓鱼岛冲突之后,尤其是2012年安倍第二任期开始后,人们忽然发现,与现在的中日关系相比,小泉执政时期基本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认真研究日本的政治光谱,人们还可发现,与安倍晋三相比,小泉纯一郎其实还并不完全属于极右翼,他至少还能亲自到访抗战纪念馆,并至少还能作出“中国崛起对日本是机遇”那样的表态。同时,若再仔细研究小泉的内在理念,人们可以发现,小泉的执意参拜靖国神社虽然令包括中国在内的邻国感到不满,但这从某种程度上既属于其个人理念的一部分,同时又是其对曾支持他的选民的交代,但这一点显然无法得到邻国的理解和原谅。
小泉执政的六年,中日关系恶化的直接导火线只是历史问题和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后来人们熟知的中日东海油气田争议和钓鱼岛冲突,以及中日双方国民情感的恶化等议题,在其时都还没有被提上议事日程,甚至根本还没有发生。
现在回头来看这一切,人们又会发现,这五年时间里,小泉执意参拜靖国神社似乎只是一个载体,它承载的是中日关系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中国经济和国力正在不断上升,中日关系的百年态势正在发生十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其时中国还是世界第六大经济体;仅仅过了六年,亦即2007年,中国经济总量就超过德国,成为当时的世界第三大经济体;2007年之后,又仅仅过了三年,中国就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我在各地演讲中经常开玩笑说,过去十年里,中国的许多成就都是“一不小心”发生的。2007年,我们的经济总量“一不小心”超过了德国;2010年,我们又“一不小心”超过了日本。之所以说“一不小心”,是因为我们自己都没有预想到会发展这么快。同时,正因为没有想到会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自然也就对因突然超越而带来的冲突缺乏准备,甚至有点无所适从。
中国的日本问题专家杨伯江,有一次在我的节目中用“擦肩效应”来形容由此在国际关系中带来的深层冲击,我认为十分形象和贴切。所谓“擦肩效应”,有点类似本来一个人前面行走,后面一个人突然赶上并超越,这时双方的肩膀发生了一点摩擦。这时,若双方心态正常,那么一句“对不起”和一句“没关系”,很快就可消弭冲突。但若双方的内心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那么这种“擦肩效应”很可能就会演变、升级为激烈的冲突。中日关系这几年的情况就是这样。
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年中国和西方关系发生冲突或恶化的一些时间节点,恰好是中国经济总量发生超越的时候。2007年,中国超越德国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2006—2008年中国与欧洲的关系经历了一场中欧关系史上罕见的风波;2010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其时也正好是中日钓鱼岛风波激化之时。
当然,用经济总量超越来解释中国外部环境发生的突变,不免有些片面和单一,中国外部环境恶化有着许多综合因素。但经济总量超越是一个指标,它代表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一个台阶,以及一旦中国迈上这一台阶,原先相安无事的各种因素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尤其是西方世界人们的心理发生的微妙变化,其中自然包括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