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德法两国领导人奋起反对。是年6月,德国外交部一位国务秘书(相当于外交部副部长)在香港对我说:“伊拉克战争告诉我们,中国的立场与我们更为接近。”
一年后,我应法国外交部邀请,到法国展开为期一周的调研。在法国当代国际问题研究中心,一位资深研究员与我进行了一个小时的交谈,话题涉及国际局势和中法关系等方方面面,也离不开当时中国十分关心的欧盟对华军售解禁问题。这位资深研究员坦言:“欧洲如果在这个时候加强军事合作,经济上可能有利,但从战略上则可能培养一个20年后的战略对手。”
一个法国学者在2004年时的这番思维,让人感到吃惊。必须承认,过去十年随着中国的不断崛起,这种思维在西方世界具有越来越大的代表性。
在中国方面,情况恐怕更为多元复杂。经济和整体国力的崛起,让国人在短短几年里自信倍增。但这种自信倍增的背后,有多少是符合实际的情况?有多少来自我们自己的臆想或臆断?这是一个更值得思考的问题。
中国:疾风暴雨里的抉择与思考
今天的中国,特别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研判。过去35年,中国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问题。成就无疑来自于中国巨大的潜力和工业化能力,但同时也与中国虽无技术革命,但却充当世界工厂,以量取胜并不计环境代价的发展模式有关。恰恰是这种模式,也带来了今天巨大的问题。
问题是,今天置身于世界的中国,已经不是35年前,甚至也不是15年前的中国。35年前的中国,经济实力完全不是西方对手,战略利益也基本与西方世界一致,亦即对付共同的敌人——苏联。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国力虽弱,但国际处境也相对今天要自如和舒适很多。用个不完全合适的类比,当时的中国有点类似今天的印度,可以游走于几个大国之间,推脱一个大国及其集团的力量,来与另一个大国及其集团相抗衡。
一个实力落后的中国,反而在国际社会游刃有余;而一旦进入强国行列,中国反而遇到了更多的挑战。这表面上看似乎是悖论,其实却正好折射了未来若干年中国需要注意的一系列问题。
今天中国置身其中的国际环境,究竟有什么变化?又具备哪些特点?
用我的话来说,这些变化和特点归纳起来就是:第一,冷战结束1/4世纪后,除中国崛起之外,俄罗斯与西方的整体对抗,以及恐怖势力的进一步蔓延,是国际格局中的结构性特征;第二,世界经济危机结束六年,国际经济秩序正在进行有利于中国的重组,但其间也充满风险。
首先,2015年是冷战结束25年。经过1/4世纪的国际势力的重组,2015年的国际格局出现了三个显著的板块,也由此牵引了美国的战略投入:第一,中国崛起和东亚战略冲突;第二,2013年年底开始的乌克兰冲突,以及作为其背景的俄罗斯与西方对抗的质变;第三,虽然基地组织被严重削弱,但“伊斯兰国”却开始甚嚣尘上。
2013年年底,乌克兰危机开始爆发,然后迅速波及俄罗斯。冷战结束后的过去25年里,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被西方步步挤压,其间酝酿着俄罗斯方面的逐渐反弹。
20多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年轻的留德博士生时,每天从电视机里听到的两个耳熟能详的词汇就是“北约东扩”“欧盟东扩”。向哪里东扩?无非就是向俄罗斯西部边境以外的那些战略缓冲地带扩展。于是,原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逐渐加入了欧盟和北约,格鲁吉亚被西方拉过去了。俄罗斯最后只剩下了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这两个国家,作为其西部边境的“卫星国”。
如今,乌克兰又被西方夺走了,俄罗斯只剩下了白俄罗斯一个“卫星国”,西方的战略边界一下子又向俄罗斯西部边境推进了一大步。这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无疑是如芒在背,感受到极大的战略威胁。
再加上过去25年,俄罗斯从来没有感受到西方世界对其的尊重。1999年6月,西方七大工业国在科索沃冲突后首次开会,俄罗斯被纳入其中,“七国集团”变成了“八国集团”。但那次在德国科隆,我是现场采访记者,实地见证了俄罗斯受到的种种屈辱。
忍无可忍的俄罗斯终于在2014年春天开始了反击行动。2014年3月,仅仅几天的时间,俄罗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促成了乌克兰属下的克里米亚的独立公投。公投结果显示,大部分克里米亚人希望回归俄罗斯。于是,在没有联合国认可和国际法授权的基础上,克里米亚被并入了俄罗斯的版图。这一变化,定格在2014年3月21日。
“俄罗斯情报机关在这件事情上没少出力。”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俄罗斯总统普京早年就出身俄罗斯情报机关,这些策反、颠覆的事情,可是普京早年驾轻就熟的“把式”。
1991年2月我前往德国途中,首次途经俄罗斯,在莫斯科街头到处见到荷枪实弹的士兵,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虑、紧张的氛围。“这个政权快完了。”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
2002年3月我第二次抵达莫斯科,见到的街头巷尾少了紧张、焦虑,多了西方式的享乐氛围,但却依然能感受到俄罗斯受到的冲击和挤压。
问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俄罗斯在2014年上半年的反击速度令全世界,尤其是美国和欧洲感到迅雷不及掩耳,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
2014年4月的一天晚上,香港,某欧洲大国驻港总领事的官邸。欧洲情调的客厅,窗外是香港的无敌海景和远方的翠山。
“今天的俄罗斯,已经完全走到了西方的对立面上了。欧洲的‘准冷战’已经开始。”欧洲大国的总领事端着红酒,这样对我说。
“你预判,这场‘准冷战’将持续多久?”我问。
“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取决于普京。”总领事的回答里含着些许无奈。
对中国来说,目前急需研究的战略课题是:第一,俄罗斯与西方世界的对抗,其性质和走向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意味着冷战重返欧洲?抑或只是美俄之间的一段冲突小插曲?第二,美俄冲突和新的反恐战争,究竟将在多大程度上牵扯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注意力?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俄罗斯与西方在欧洲大陆上的对抗,未来不一定会演变为一场全面冷战,但会维持若干年中低烈度的对抗。而这种中低烈度的对抗,对美国在亚太地区投放的战略注意力和资源的影响是相对有限的。换言之,如果认为俄罗斯与西方的对抗将像“9·11”牵引美国战略注意力那样,再次把美国从亚太地区吸引走,那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换言之,对美国来说,与俄罗斯的对抗只是第二位的,其第一位的对手依然是崛起的中国,这是由中国崛起的影响力和中国的潜在实力所决定的。
既然这样,下面的问题就来了:中国是否将就此进入一场与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对抗或“准对抗”状态?乍一听这个问题,大家一定以为我疯了,因为与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全面对抗,绝非中国的首要战略选项。但且慢,你只要简单回顾一下这些年中国与西方世界的关系演变,以及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双方人士的心理演变,你恐怕就会认同我的研判:中国与西方的“准冷战”似乎已经开始,或至少已经在双方人士的心中开始了。
这种所谓的“准冷战”绝非过去美苏冷战的翻版,也不会必然导致双方的全面大战或剧烈冲突。相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还会以合作和对抗兼而有之的方式得以呈现。但是,这种“准冷战”植根于人们的心底,开始于人们的心间和脑海里。
对西方来说,一个依然坚持共产党制度的中国,其崛起必然会带来对世界现有秩序的挑战。而对中国来说,与制度至少同等重要的是中国的强国之梦。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中国的发展既不挡别人的路,但也不允许别人挡中国的路”。
当然,在现实外交层面,双方将依然探索包括新型大国关系在内的大国互动机制。但在上述的深层心理背景之下,所有的大国互动机制恐怕很难敌得过双方的集体心理背景。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复杂的心理背景之下,在中华民族的集体心理内部又产生了更深刻、更长远的化学反应:虚心学习人类一切文明的成果,是否将成为一句空话?当“西方势力”与“敌对势力”画等号的时候,改革开放开始时中国面对国际世界的那份坦诚、虚心,以及面对自身问题的急迫感,是否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这就是我说的“准冷战”。
从上面简单的论述,您也许可以理解,这样的“准冷战”确实不一定体现在战略对峙上,但更多地体现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同样重要的是,从本章前面引用的故事来看,当这一“准冷战”开始的时候,国际社会的许多成员不一定,甚至一定不会站在中国这一边。这就是涉及软实力的问题了。
“让中国请我们吃饭,让美国用枪保护我们,最后和日本上床。”听上去多么刺耳的话,但却又是一幅多么真实的图景!
这不是我们向世界提供多少贷款,帮多少国家建造高铁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们该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