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总一郎的发问,几乎全部都是从日本人的角度出发。他几乎不会让嘉宾把完整的一句话说完,听到他认为跑题的地方立即果断打断:“不要说了,这个我已经明白了。我问你的是……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有时候,刹那间你会觉得他不是主持人,而是嘉宾中的一个。尤其是当他主持中日对话时,他几乎就是日本嘉宾阵营中的一个。
这样的主持人中立吗?完全符合新闻工作的专业准则吗?我不知道。但是,日本观众爱看他,不然他的每月一次、每次长达三个小时的凌晨直播节目,就不会有长期高达5%的收视率了。
这么一想,我似乎又有些坦然了。
然而,我还是无法预计现场可能出现什么情况。尤其是美国参议员卡丁,据说素有意识形态色彩,中国外交人士都认为他“很难缠”。而新加坡嘉宾许通美,素有“海洋法公约之父”之称,言必称海洋法,中国的外交人士见了他都有些头疼。更关键的是,他是东道主——新加坡外长尚穆根亲自书面推荐的,就连主办方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都奈何他不得。
……
此次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前的氛围和背景是极其复杂的。
复杂之一,最近几年,中日关系持续紧张,尤其是从2012年年底安倍上台之后尤甚。如前所述,从2013年开始,安倍方面明显加强了国际舆论公关攻势,利用各种国际场合向中国发难,在国际上营造所谓的“中国威胁”的印象。此次安倍据称主动要求在“香格里拉对话”发表主旨演讲,显然也是其整个国际舆论公关策划的一环。而在过去相当长时间内,面对日方的国际舆论公关攻势,中方显然有些被动应对,缺乏主动出击,很少在国际舆论战上占据先机和主导。
复杂之二,就在“香格里拉对话”举行前一段时间,南海局势又重新风云激荡。中国的981钻井平台在中方拥有主权范围的区域内运作,遭到了越南方面的指责和骚扰。越方不断派遣各类船只,其中也包括武装船只前往981钻井平台附近骚扰,同时也不断联合国际上其他势力,对中国形成舆论包围之势。参加这次电视辩论会的美国参议员贝恩·卡丁,两天前还在河内公开发表谈话,称中国派出钻井平台的行动是“对地区稳定的威胁”。
复杂之三,这几年,随着中国崛起的加速,国际社会对中国的疑虑、猜疑和敌意开始上升;而美国“重返亚太”和“亚太再平衡”的战略恰好在此时出台,正好给了那些因中国崛起而陷于茫然的国家一个依托的“肩膀”。因此,这几年,亚太地区实际上出现了以中国为一方和以美国为首的某些国家为另一方的对抗或对峙局面。“香格里拉对话”实际上就成为这一对抗或对峙局面的公开平台之一。以我近八年连续参加“香格里拉对话”的经历来看,2010年是一个转折点,从这以后的每一年,这种直接或间接针对中国的氛围就不断加剧。2014年上半年,乌克兰局势突然爆发,西方与俄罗斯的关系几近破裂,在此情况下对中国的猜疑也不断上升。而无论是日本还是越南,在这一框架上似乎都找到了可利用的价值。
因此,中国在此次“香格里拉对话”上除按惯例派出军事代表团外,还派出资深外交家傅莹,在国际舆论上“迎战”各方,其挑战之艰巨是可想而知的。
傅莹:迷人中的强硬
我正这么想着,耳机里出现了主控编辑的声音:“辩论会30秒后开始……5、4、3、2、1……”
“Ladies and Gentlemen.”我用英语开始了我的开场白和全场主持。
我从我的座位左边开始,挨个介绍出席电视辩论会的嘉宾——许通美、傅莹、贝恩·卡丁、维杰伊:
“许通美教授,新加坡前驻联合国大使,新加坡国立大学法学教授,担任联合国海洋法大会主席期间通过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今年被美国一家机构授予‘2014年最佳谈判人才奖’。但我不知道,坐在这么美丽的一位女士旁边,你等下和她怎么谈判。”
现场响起笑声。
“我从不和漂亮女士谈判。在漂亮女士面前,我宁可投降。”许通美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现场再次哄然大笑。
然而,这样的“和谐”气氛却并未避免后面的激烈辩论。此乃后话,暂且打住。
“傅莹女士,”我接着介绍傅莹,“她有很多头衔:中国前副外长,现任中国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中国前驻澳大利亚大使、前驻英国大使。但她还有两个头衔:一个是中国最具魅力的女人之一;另一个是中国的‘铁娘子’之一。我不知道,她今天给我们展现的将是哪一面。”
现场再次响起笑声。傅莹本人的笑容也很灿烂。
“贝恩·卡丁参议员,”我开始介绍卡丁参议员,“美国参议员外交事务委员会东亚小组主席,刚从河内来到新加坡。昨天我读到了你在河内对中国的批评。我不倾向于以阴谋论的思维来看待,但最近比较有意思的是,只要美国人去过的地方,那里就会出事;而只要哪里出事,美国人就会去。不久前美国负责东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拉塞尔到访香港,与我们一些新闻界人士见面,之后他到了河内,发表的一些讲话引起中国的强烈抗议,然后就有了越南对中国的一系列动作。现在你又刚去了河内。也许等一会儿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这其间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
这时,现场的笑声忽然没有了,会场的气氛似乎有一丝凝固。卡丁参议员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招牌式的微笑,但显然有一丝的不自然。
事后,有一位新加坡记者对我说:“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一上场,这么快就将矛头对准了美国。”
我的回答是:“挑战美国不是我的目的。但这场讨论中,卡丁刚从越南来,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新闻价值和亮点。作为主持人,我若不这样发问,而任由嘉宾们说一些外交辞令,那才是我的失职。”
我对维杰伊的介绍简单很多,但却似乎有趣很多:“这是一位来自印度的智者。他是印度上议院的议员,也是此次印度新任总理莫迪的特使。我称他为智者,是因为他早在今年1月,就预知莫迪将会当选,并开始撰写《莫迪传》,今年3月,他与中国的一家出版社谈好协议,将《莫迪传》译成中文。现在,莫迪果然当选了,而《莫迪传》的中文版下周也将在中国出版上市。”
电视辩论会后面的进展证明,我把维杰伊称为“智者”,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策略。他在地区间尖锐对抗的问题上,以“智者”的角色发表了不少有利于中国,也有利于地区局势稳定的言论。
一轮介绍结束,笑声和凝固循环上演,现在到了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许通美“不愧”是国际法的老将,一开口就将中国与东南亚的南海主权冲突提到国际法的层面,要求双方通过国际法予以解决。
傅莹的回应柔中带刚:“许教授和我其实很早就有关东盟的问题,开始进行合作了,最早是从柬埔寨的谈判事情上开始合作的。其实对于中国和东盟之间的所谓信任赤字,我百感交集。我今天见到了你们的外交部部长,他也说到了信任赤字的话题。我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中国和东盟主要致力于建立信任,因为当时冷战刚刚结束,该地区结束了几十年分割的局面,所以当时中国和东盟都有一种强烈的意愿,要增加信任。那么国家的领导人也好,还是外交官员也好,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建立了非常好的基础,使东盟和中国过去几十年都享有了和平。但是现在似乎出现了信任的赤字,那么是不是有一些新的相互不信任的因素出现了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去反思。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该地区的所有国家的领导人,都有一种责任,就是要继续建立信任,尤其是在面临困难的时候。因为面对分歧,我们不应该扩大分歧,使分歧变得更加严重,这是不对的。而是在产生了分歧的时候,各个国家应该是正视分歧,解决问题,建立信任,而不是去破坏信任。”
当傅莹用流利、典雅的英语说出上面这些“硬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美丽的微笑。
事后,一位西方记者这样对我说:“这是傅莹最大的杀手锏,她让所有的人对她都强硬不起来。”
下面这段对话,后来在互联网上受到了广泛传播,我也为此而收到了不少点赞的邮件和微博、微信的留言。对话是这样的:
邱震海:卡丁参议员,傅莹女士发言的时候,你一直在点头。你同意她的看法吗?
卡丁:邱先生,我首先要感谢你给我这么个机会,来参加你们的讨论。我想提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几个基本原则:第一,美国希望这个地区的所有国家都取得进步;第二,我们尊重所有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在主权问题上,美国不站队,但美国反对任何挑衅行动;第三,所有的国家都必须遵循国际惯例,外交对话应该是首选。
邱震海:你刚才提到挑衅,具体指的是哪个国家?
卡丁:挑衅的行为很多国家都有。你知道,我近期刚从越南回来。
邱震海:你能告诉我你去越南的目的吗?我在媒体上读到,你在河内期间对中国提出了强烈的批评。
卡丁:越南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重要伙伴。美国希望与亚太地区的所有国家都增加信任,美国也鼓励所有的国家加强对话。越南和美国的关系过去曾经有过痛苦的经历,但现在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就越南来说,它现在很担心,担心中国在南海采取的单边主义的行动。在领土问题上,美国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我们非常关注那些挑衅的行为。我们希望通过地区间的组织和对话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单方面采取行动。应该告诉你的邻居,你想干什么。
美国和在这个区域的每个国家都想保持非常强大的关系,跟中国也是一样的。对美国来说,对华关系也很重要,所以我们希望和每个国家都建立关系,建立信任,不是说一个国家,是所有国家。而且我们希望尊重每个国家,我们不站队。但是在这些领土争端上面,我们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
邱震海:傅莹女士,美国说它不站队,您相信吗?
傅莹:当我来新加坡,在飞机上的时候,中国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个问题。但是中越两国应该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西沙群岛不是一个争议问题,我们在那里的项目已经有十年了,这是一个双边的活动。我觉得让民用的渔船来这个地方,是不明智的。卡丁来到西沙这个地方,是否为中国和越南解决问题?我觉得不是。
傅莹温柔的外表下,其坚毅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我认为,在中国与东南亚某些国家的南海主权争议问题上,没有美国的位置。”
卡丁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种尴尬在那一刻,似乎又可被解读为恼怒,但卡丁似乎还是忍住了。
唇枪舌剑:在全球直播中展开
电视辩论会在紧张的直播中进行。辩论会的信号从现场发送到卫星,然后传遍全球各个角落。
所有嘉宾和我在直播现场全程使用英语。现场的同声传译工作人员在紧张地工作。电视机前的观众,听到的是同传后的中文。
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日本的NHK电台英文节目,此刻也在直播这场电视辩论;同时,全世界许多电子和平面媒体,都通过美联社的信号,接收到了这场辩论的全部内容。
直播在进行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耳机里不断传来现场主控编辑的声音:“第二部分还有××分钟”,“第二部分还有××秒。”
这时的我,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形容,似乎并不过分。
记得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拉里·金有一次曾说,他在《拉里·金现场》节目中一次最多能听七八个声道,绝大多数是连线嘉宾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是现场主控导播的声音。
此刻的我,大概离这一紧张状态也不远了。
然而,此刻更紧张的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安倍就将在对面的演讲大厅发表演讲,其矛头一定将针对中国。因此,我必须在有限的卫星直播时间内,迅速将话题引导到日本方向。
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在辩论上最能说会道的,不是美国参议员卡丁,也不是中国的“有魅力的铁娘子”傅莹,而是那个新加坡的国际法教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之父”许通美。虽然祖籍来自中国大陆,但由于出生和成长于东南亚,所以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东南亚口音。他的语速飞快,而且一旦拿到发言机会,就再也停不下来,想打断他更不容易。
但我必须打断他!
于是,我的声音与许通美发生重叠:“我们刚才讲了东盟,讲到中国和东盟之间有一些争端,但是讲到亚太地区的未来,我觉得还主要取决于大国之间的关系,包括中国、美国、印度等等。今天几位没有一个是来自日本,但是我们刚才还是有人讲到日本了。五到十年之后,各位觉得亚太地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势?中国、日本、美国还有印度在未来五到十年,会有什么样的表现?美国有什么评价?然后中国有什么考量?如何去捕捉或者猜测对方的行动?”
我的话音未落,许通美又接腔了:“现在我只是想说,你刚才所讲的中国和日本,还有跟美国、印度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最主要的仍然是中美的关系。”
天啊,这个许通美!我要谈日本,你却偏偏又扯到中美!
许通美完全不理会我,继续侃侃而谈,而且那口气似乎在给傅莹和卡丁“上课”:“中美的关系不仅重要,而且是至关重要,对亚太地区,对全世界都很重要,所以,傅莹女士,还有卡丁参议员,你们可是责任重大啊!”
他的语速飞快,要听懂他的新加坡口音的英语,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我再次单刀直入:“你在替中美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