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珍藏的记忆:光汉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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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致友人的一封信

友敬兄:

您好!自1985年分别至今,已八年了!这中间虽有几次书信往还,但联系总嫌太少了。这主要责任在我,一是这几年总编室的工作太忙太杂;二是我懒于写信,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如此。望兄谅解。

我少年时代,原本性格活泼开朗,后因家庭(父亲的历史问题)和社会的原因,性格逐渐改变,趋于内向,且在一般人面前都不那么坦率了,把自己包得较紧;感情也变得麻木迟钝,不那么容易激动了。只是三中全会以来,情况稍有好转;但看惯了世态炎凉,人心趋向,尤其是近年来的世风下降,要恢复少年时代的率真就难了。巴老不是提倡说真话吗?这谈何容易!

所以,您的关怀和来信,每次都深深感动了我这颗木然的心。您不过和我家有过一段共同的苦难遭遇,您与我也只是见了一面,有几次文字的交往,却使我感到了真诚的友谊和火热的心肠。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再想父亲的往事了,您还念念不忘这个可怜的老人,您的忘年交!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自幼所知父亲的事很少,只是上中专要入团时才从沈阳写信问及父亲的历史(我1954年考入上海制药工业学校,1955年学校迁沈阳),他才寄我一份简历。从中得知,他早年参加革命很早,入党在20年代后期,还是李大钊那个小组的。大革命失败后,当局要抓他,才携家从北京南下的(我大姐二姐已出生)。以后在国民党政府干税务工作。解放前从我记事起,他一直是个“清官”,三个姐姐都没上高中,过的是小康生活,就是证明。他国、共两方面都有要人相识,但从不求人,安贫乐道。解放前任伪上海货物税局(在外滩)督导主任,解放后任康定路的税务局票照科长。1952年左右去苏州革大学习,结业后全体人员支援新疆建设。这些文职人员那时到新疆又有何用,学习一年后又调回上海,正赶上原单位精简,就失业在家。无事可做就义务辅导里弄的孩子学习文化。1955年秋大逮捕时被抓,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审查(当时我已去沈阳,家人瞒着我)。1957年无罪释放。其实,他的政历问题,解放后早就向组织作了交代。这是我知道的。1957年暑期,我从沈回沪探亲,父亲才放出不久。

1958年我中专毕业,主动要求去边疆,才分配到宁夏工作至今。在宁夏刚在一家药厂报到不久,厂领导就派我和金丽容(我的女同学)带一群徒工到沪培训(在上海制药三厂),1959年6月返宁。1960年秋,父亲来信告知,决定全家去河西走廊。如我在沪,怎么也不会让全家去的,他那时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啊,这不是去送死吗!可能也是出于无奈,听光华、光申说,当时街道民警催得甚紧,不去不行。房子也不要了(我家是二房东)。1985年我出差回沪时,去了旧居,受到老邻居的热情接待,到旧居楼上还看了看,不免黯然神伤。以我父亲的身体条件,他在沪的话,活八十多岁不成问题。不久父亲惨死于玉门镇青山农场,为迁母亲及两个弟弟的户口,我1961年初曾去过那个农场。我清楚地记得,寒冬腊月,下午到玉门镇下火车走到黄花总场已是傍晚,正好遇一青山农场的中年妇女(上海人)要回,我俩搭伴而行。据她说不远,可是天逐渐黑了,在荒滩上迷了路,我俩走了一夜,没走出那个圈子,到天明了才走到。记得第二天我还喝上了青山农场的腊八粥。为办户口,从青山到黄花走了两三个来回,可能路走多了加上天寒地冻,右脚的大脚趾下肿起一个血疱,半年才好。至今这块皮肤没有知觉,而且隔几月需用刀修去其增厚的趼子。我想没冻掉就算万幸了!不知那时您在青山农场否?如在,失去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后母亲因父惨死受刺激极深,先是变得痴呆,后来住院诊断为脑软化,再后来瘫痪了,1965年去世于成都的二姐家。

现二老骨灰放置我家中,每当见盒上照片,我都无比感伤。我想,一个在旧社会的知识分子,一度还倾向过革命,即便在上海时还倾囊资助过友人去延安,为革命多少做了点好事吧。迫于生活(我们七个姊妹兄弟),父亲在伪政府机关干事,养家糊口,没干过什么坏事;解放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又作了交代,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的下场?1986年上海公安局给我来一函平反通知,并汇来800元钱。这真是叫我感慨万端。

我是想写这段历史,可是我手头无资料,父亲档案据说存上海公安局。我又没机会出差去沪,只得作罢。父亲的故交,在上海的已不多了。有位老邻居八十多岁了,叫李麓坪,住安福路122弄14号;还有一个叫郭锡荣的,也住安福路80号。他们都是我父亲的好友。我三姐家在长宁区安化路407弄3号508室,有空请去聊聊,她叫何枫(我成都的二姐叫何雪。父亲给她们取此名有纪念老友彭雪枫之意)。再有好些生前好友相继去世了,如李德全(在北京上大学时同学)、李明扬等。父亲生前在冯玉祥、李明扬手下做过事。他毕业于北京华北协和大学神学系,毕业后曾一度做过牧师(在北京宽街)。他边上大学边工作,在北京清河县当过小学校长。后来在北京今是中学(冯玉祥办的)任教导主任兼教文史。他什么都研究,佛、道、伊斯兰教,诸子百家,古今历史,文学……可谓杂家。还参加过国民党(左派,与加入共产党同时),青洪帮,历史也确实复杂。不过,从为人处世上看,他又是个老好人,为“官”清廉。您想,在上海搞税务,那是个肥差,多少单位和人员上门求他,被他固拒了(我小时候在家见过一次)。那时三个姐姐上学都无力承担,也没有工作。他就是不开这个口。解放后,过去好多友人都担任了人民政府的高级干部,他就是不求人,可能混成这个模样无颜见故人吧。他50年代中期失业在家,除了为里弄朋友的子女补课外,无事就解中学代数几何的习题,至今我这里还存有五六个本子。字迹相当漂亮,铅笔写的。这成了我手头唯一的纪念品了。他去玉门镇是抱了再不返回上海的决心的。您知道,在那鬼地方,为御寒和解饥把上海带去的家具都劈了当柴烧,能卖的都卖了。我见母亲和光申时,简直是逃难般地来的银川(我买了车票去接他们时,在银川火车站候车室巧遇他们。光华因学业没完,稍后来银)。前面已经说过,为办户口,我亲自去了青山农场。见上海来的孩子面带饥色一个个在墙根蹲着晒太阳的情景;如果我们那时就相识,我定会去找您。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令人心酸,平时我对谁也不说这段苦难而又悲惨的家史。如不是您问起我父亲的情况,想了解他的历史,也不会引出我这一大篇辛酸的回忆。我想您更是如此,以后您的遭遇更不好,曾被打成“反革命”发配安徽。年近不惑才平反,才结婚。知天命之龄又喜获千金,生活美满,事业顺利,80年代以来才获真正的幸福。我知您古文底子好,除从事语文教学外还兼着老年大学的诗词课。您寄的照片,我都收到了,那漂亮秀逸的板书,那亲切的面容,把那些老头老太太都吸引住了。我能想象您讲课时的情景。再有您寄我的《山情水韵》我也拜读了,写得很好,文采斐然,使我受益颇多。我也喜游山玩水,这几年出公差跑了不少地方。我喜好现当代文学,偶尔写些评论、诗歌、散文。近几年忙于工作,忙于“为人作嫁”,几乎没写什么东西。今年我已辞去官职,退居二线,就是为了能写些东西;再就是领导见我身体不好,出于照顾。因我1989年得了场脑梗塞,1992年春又冠心病发作。再这样忙下去就危险了。退下来后,虽不搞行政杂事,但编稿任务还不轻呢。中国书籍出版社1989年版的《中国出版人名词典》,我是编委之一(弟简历也忝列其中);今年新闻出版署署长宋木文和刘杲主编的《中国图书大辞典》(1949—1992),我也是编委之一(各省都出两名编委)。现这一浩大工程正在进行过程中,拟10万词条,3000万字。9月要交稿。还负责《中国出版年鉴》宁夏部分的组稿任务,编写宁夏出版史志部分内容,宁夏版协的工作,等等。总之是闲不下来。今年上半年去京开会期间,写了两篇小文,一篇是悼念施光南的(他是我小学同学),一篇是游三峡的杂记。兄如有兴趣的话,我可寄上。您的文章,我也是注意的,见了就收藏起来,最近人民日报有篇《夜宿废园》,我已收藏。

好了,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我怕您都看烦了,就刹车吧!我因患脑梗塞后,虽治愈了,但出院时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行。这几年虽练得像样了些,总不如先前那么得心应手了。望兄见谅!

祝夫人、千金健康,祝你们快乐!

弟光汉上199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