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珍藏的记忆:光汉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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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要尊重作家的创作个性——与否定小说《灵与肉》的同志争鸣

对于一部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会有不尽相同或很不相同甚至截然不同的看法。拿《红楼梦》来说,自它问世以来,就众说纷纭,争论不休。鲁迅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作家呢,他为自己的创作意图遭人误会、曲解,往往感到不平、委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作品总会有人理解。今天,曹雪芹不是拥有越来越多的知音了吗?

对张贤亮的短篇小说《灵与肉》,也因读者的眼光不同,引起了争鸣。大多数读者看法比较一致,觉得这是一篇表现普通劳动者心灵美,洋溢着爱国主义深情的佳作,把它评为1980年优秀小说,理所当然。也有同志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们认为主人公许灵均的形象,不足为训。有的说,作者歌颂的是一个“新时代的浑浑噩噩的人”;有的说,作者美化了一个“畸形的灵魂”。总之,《灵与肉》的“真实性有待于探讨”,断定“这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倒退现象”。

我认为这样的分析和评价,脱离了作品的实际情况,无视了文学创作的特点和规律,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是有害无益的。这样的文章,恐怕才是文学批评中的“倒退现象”呢!

评论一部作品,首先应该从作品本身所反映的特定生活,选择的特定题材出发,来分析它的成败得失,决不能主观臆断,向作者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否则,就会像鲁迅所说,“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恰如吃菜的不谈品味如何,而怪厨子“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一样。

《灵与肉》描写的是一个出身于剥削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二十年来的遭遇,以及他因祸为福,在长期的体力劳动过程中,在与普通劳动者(包括他妻子)同甘共苦的朝夕相处中,从灵魂到肉体的变化。作者通过对主人公痛苦遭遇的描写,有力地批判了反动血统论,控诉了林彪、“四人帮”的倒行逆施,使我们重温了那场50年代后期已露征兆、十年浩劫中愈演愈烈的民族灾难。同时,作者还通过对主人公和周围群众美好心灵的揭示,谱写了一曲呈献给祖国和人民的热情颂歌。

作者选择的是“伤痕”题材,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带有精神创伤的普通知识分子。读完作品后,我们就会欣喜地看到:作者别开生面地处理了这样的题材,使它显出了“亮色”;作者还用他那支匠心独运的笔,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脚踏实地的爱国知识分子,为当前小说创作的艺术画廊增添了一个真实感人的爱国者的形象。作品形象地告诉我们,许灵均的个人命运,是同人民、同祖国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他的坎坷道路,不幸遭遇,以至于某些扭曲的性格,无不深深地打下时代的印记,有着时代悲剧的投影。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就在于,他概括了我国相当部分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和生活道路。这个在红旗下长大,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本应有美好的前途,本应在社会主义事业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就因为出身不好,而被错划为右派,驱出革命队伍,流放农场劳教。当他在夜晚的月光下,为寻找一个比较干燥、温暖的睡处,爬进马槽时,他怎能不感到凄怆和委屈?此时此刻,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独的处境:“人们抛弃了他,使他来和牲口为伍!”回顾往事,他感到“狭窄的马槽夹着他的身躯,正像生活从四面八方压迫他一样”。当读到他“抱着长长的、瘦骨嶙峋的马头痛哭失声”时,我们怎能不涌出同情之泪?

但许灵均在屈辱的劳动中,并没有自甘沉沦,被苦难摧毁,他像西北高原上常见的沙枣树那样生长着,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饱览草场的瑰丽的风光,把祖国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浓缩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大自然和劳动给予他许多课堂里得不到的东西,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代替了消沉、悲怆、委屈的情绪,“他逐渐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在和放牧员的共同劳动和生活中,他羡慕他们感情的朴实、单纯;而放牧员们对他的谅解、温情,以及他们之间无拘束的闲谝,“像阵雨过后的彩虹一样,在他心上激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使他产生向他们学习的强烈愿望。尤其是他和另一个不幸的人——“吃红苕长大”、外流来农场寻找活路的秀芝的结合,给他带来了从未享受过的家庭温暖。“她和他的结合,更加强了他对这块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觉到以劳动为主体的生活方式的单纯、纯洁和正当。他得到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种愉快的满足。”在他的问题得到纠正,重新走上教师岗位后,孩子们的尊敬,放牧员的信任,使他认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和自己的价值。正因为作品生动细腻地描写了这一切,所以当许灵均断然拒绝父亲的要求,做出不愿出国的抉择时,我们为之信服,深受感动。这正是许灵均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这正是他灵与肉发生深刻变化后必然采取的行动。因为,“那里有他生命的根!”正如《共产党宣言》指出的:“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

从作品中,我们怎么也得不出许灵均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和“一个畸形的灵魂”的看法,怎么也引不出怀疑作品真实性的结论;相反地,我们只能得出《灵与肉》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关系,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结论。

持否定意见的同志认为,许灵均作为正面人物来描写,应写出他的“勇敢抗争”。试问:逆境中的正面人物只能写成“斗争型”的吗?大家知道,在逆境中,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现。你可以写张志新式的面对面斗争的早醒,你也可以写普通劳动者的觉醒、斗争,甚至悲剧命运……只要能给人以教育、鼓舞和美的享受,我看都可以。一般来说,作家总是选择自己熟悉的题材,表现自己熟悉的人物。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尊重作家的创作个性,不能强求一致。邓小平同志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中说:“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他还指出:“英雄人物的业绩和普通人们的劳动、斗争和悲欢离合,现代人的生活和古代人的生活,都应当在文艺中得到反映。”这样做,才能有利于题材和人物的多样化,繁荣文艺创作。试想一下,如果要求鲁迅把阿Q这个不觉悟的农民形象,写成一个有觉悟的革命农民,岂不荒唐可笑,这样的阿Q也就不成其为阿Q了。同样,把许灵均写成张志新式的早醒者,也就不是许灵均了。

此外,我认为评论一部作品,还必须尽量了解作家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艺术个性,这有助于对作品的理解。鲁迅曾指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张贤亮是位初步形成自己创作风格,具有自己艺术个性的作家。他的作品凝聚着自己痛苦的人生经验。他本人就有过类似许灵均那样的遭遇。他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少年时期生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文学修养的根基开始是扎在西欧古典文学和北美近代文学上的,而文学创作是从诗歌开始起步的。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而下放农场劳动。以后明关暗监将近二十年。他所以没有沉沦而幸存,据他自己分析有这样的原因:“劳动人民给我的抚慰,祖国自然山川给我的熏陶,体力劳动给我的锻炼,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给我的启示……始终像暗洞中的石钟乳上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滋润着我的心田。”在与劳动人民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他精神的创伤得以治疗,他的感情、生活习惯、幸福感和价值观念起了变化,心灵变得丰满起来。他说:“长期在底层生活,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种种来自劳动人民的温情,同情和怜悯,以及劳动者粗犷的原始的内心美。”他对他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这就是他走过的生活道路。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为他笔下出现的大都是“畸人奇行”而感到奇怪了。知道了这些,我们对他作品的基本主题更有所了解了。知道了这些,我们对他的创作个性也就比较清楚了。知道了这些,再回头来读《灵与肉》就更有体会了。难怪许灵均对生活那么执著地向往和追求,难怪许灵均有一双善于发现祖国山川之美的诗人眼睛,难怪他会唱出这么动人心弦的对祖国和人民的深情颂歌。

想否定许灵均吗?类似许灵均那样遭遇的张贤亮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怀疑作品的真实性吗?那段生活留下的伤痕还在,记忆犹新!

为什么要指责因祸为福的情况呢?历史上就有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的大量例子。

为什么要怀疑许灵均的爱国精神呢?为什么不能加以歌颂呢?比起当前现实生活中那些丧失民族气节、不要国格人格的败类,许灵均的形象可以说是鹤立鸡群!这个形象的现实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当然,作为张贤亮本人,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既“不必趋时”,也“不可苟安”,应该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尽量扩大自己的生活视野,开拓题材的新领域,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写出更好的篇章。

1981年4月15日

(载《朔方》198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