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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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川岛一雄来到汕头已经有七个年头了。对于一个远离亲人和故土的军人,这岁月实在是太漫长,太难熬了!对于被他们践踏的这片以潮命名的土地、对于惨遭他们蹂躏的这个以潮命名的人群,他似乎不再有仇恨,他已经越来越怀疑发动这一场战争的目的,越来越怀疑自己参与这一场战争的意义。战争,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纯粹很冷漠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来中国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复儿时那一段备受折磨和歧视的日子?还是为了体会作为大日本皇军可以大肆杀戮的快感?抑或只是为了证明祖父所诅咒的“支那猪”的可恨和可悲?随着战争的持续和深入,他已经不去想这些了。他想得最多的,是为什么要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用在制造别人的痛苦和自己的不愉快上?为什么要用刺刀和子弹来征服这片永远也征服不了的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族?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象那一个将他奶奶强暴的支那人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像涩谷这样的同类丑恶而残忍的嘴脸了!

他想奔到奶奶的身边,哪怕迎来的是一次长眠,也要把头枕到她的腿上。手抚着她的膝盖香甜地进入梦乡;他想将自己改变,将自己粉碎,将自己融化,糅合进任何人都无法走近的境界;他感到来自内心的压力,这种无比沉重又极为残暴的力量催逼而产生的桎梏。他每次都会有一丝虚念,对生命的某种妄想安慰了他,尽管最后总是被焦躁与愤怒取代了露头而出的懊悔,它们扭曲着偏执地告诉他:这种虚念并不真实,即便存在,也不会属于他!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我,还留在这里干吗?”川岛一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竹野原田的当玉镶齿铺,唯一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也只有原田和百惠子。

“你来了,谁死了吗?外面每天都有死人,多着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百惠子给他斟酒时回了他一句。她一直对这个哥哥有感情,自然不乏耐心。每当他来她这里,她都会准备几个菜,一瓶酒,让他跟原田喝个高兴。而对于他的厌战、对于他的愁怨、对于他的思乡之情,她只能表示理解。原田因为一直在坂田身边当翻译,跟川岛能碰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只要能够一同坐下来,也都会尽可能地安慰他。

“支那人,我一直觉得那个支那人就在我身边。原田君,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川岛一双眼很大很空,没等到原田的回话,他又接着说,“我真不想活了,每天就这样活着,真比死还难受。”

“川岛君,你要坚持住,这场战争说不定有一天突然就结束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原田喝了一小口酒,他总是喝得很少。

“这,这个还得准备?有什么可准备的?把枪扔进大海,高喊天皇万岁!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川岛的表情和动作,都让原田夫妇觉得好笑,可是,谁都笑不出来。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你知道战犯是什么意思吗?”原田小声说。

“战犯?你说我是战犯?”川岛吓得双眼都圆成珠子了。

“川岛君,眼下这局势,日本战败已经成了定局。一旦战败,我们就都成了战俘,当官的就都成了战犯。你有没有听说,美国人对我日本广岛投下了两颗特殊炸弹,那炸弹的威力,听都没听说过,比都没法比喻,就是个大!”原田绘声绘色。

“啊?炸死多少人?真的那么厉害吗?”川岛停下喝酒,瞅着原田。

“多少人?那已经不是多少人的问题,是一个城市,一颗炸弹下去,两个城市就化为了平地!这下,惨啰!”原田摇了摇头,又说,“这个可是绝密情报,你知道就好。这些日子,多做好事,少做坏事,多想好事,不想坏事,说不定再过个十天半月,就有结果了。”原田附在川岛的耳朵边说。

“有这么快?”川岛真不敢相信,他是讨厌这场战争,可他就没有想到,挨了七年,现在说结束就能结束。

“还快吗?川岛一雄,我们的抗日战争已经打了八年了,八年来,我们为此牺牲了多少人?我们为此损失了多少财力物力?这八年,你们欠我们的债太多了,怕是永远也还不清!”这时,外间镶牙椅子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说出来的话让川岛大吃一惊。

“你,你是谁?陈,陈……”川岛还以为见到的是陈舍南,想到陈舍南关在他的监狱里,又平静了下来,他才想起,陈家少爷是一对双胞胎!

“我,陈舍北。”陈舍北走了过来,在桌子前面坐下,“川岛,你们的侵华战争是快要结束了。要是你的良心未泯,就请你配合一下、帮个忙,不知道你乐不乐意?”陈舍北单刀直入,把原田都急出汗来了。

“你?凭什么我要帮你忙?我们有这个合作的基础吗?”川岛先是一惊,而后恼怒起来。

“为什么不?就当是为自己的良心做一件好事,这还不行吗?非得杀人放火?”陈舍北太急了,一见到日本仔就没办法把话说得委婉巧妙,一开口就带着火药味。

川岛可不吃这一套。他瞅了一眼原田,明白陈舍北是原田安排来这里见他的,虽不发作,可也不配合,站起来说,“那你就等着吧,等我良心发现再来找你。”

“川岛君!”原田上前挽留,可是川岛已经跨出门去了。

“陈先生,你太急了,这里是沦陷区,他是日本监狱的看守长,还是个军官,你怎么能像对待战犯一样同他说话?”原田埋怨着,赌气地将杯里的酒一口喝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见到他就不冷静。我不求他了,不就一张监狱的地图吗?没有它,我们照样能救出人来!”陈舍北坐下来,抓起酒瓶,仰脖一倒,却大声咳嗽起来。

“你看看,办事情就像喝酒,不一口一口来就会呛了喉咙!”原田喝了一小口。

“救舍南要紧,我不能等。我看这个川岛也不是个好东西!”舍北说着就要走,却被原田按了下来。

“这日军监狱的位置图,我是绘出来了,川岛掌握的是布防情况,布防情况不清楚,劫狱怕不容易。还有,没他当内应,你怎么进去?”原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有了这个,我就能把人救出来。我这就去跟同志们商量。”陈舍北说着,就急忙忙地走了。

百惠子一直看着陈舍北走出门去,消失在大街的尽头。她突然对原田说:“真像,这个阿舍。”

原田不解地问:“像?像谁了像?”

百惠子笑了笑:“你没看出来?我怎么总觉得,川岛君跟陈家兄弟长得有点像哩!特别是生气的样子。”

“咦,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像。莫非真的……”原田话说了一半,百惠子就惊呼起来:“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接到陈舍南因为他而被捕入狱的消息,陈舍北在丰顺可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向专员公署请战,要求带个小组赶到汕头组织营救,可是得不到批准。当夜,他就违抗军令,擅自行动,只身来到汕头。他先在恒穆商行住了下来,又通过介儿跟原田接上关系。川岛的不配合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所以同意原田的建议来见川岛,其实只是为了证明原田的真正身份。有了原田的支持,他才可以行动。

打乱陈舍北行动的,是一支不明番号的武装。这支武装一直埋伏在潮海关前的一只小船上,看中的也是川岛一雄这个突破口。当川岛离开当玉镶齿铺,准备到渡口乘船回礐石监狱的时候,两个汉子夹了过来,一把刀子抵在他的腰上。他一句话也不敢说,跟着他们上了小船。他被蒙上了双眼,看不见对方,但从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认定是陈舍北的人所为。小船上的人提出,要他务必于明天下午之前送来一张监狱的地形图,并详细地标明日军的火力分布等防范情况。

他从心底佩服这些人的勇气,也从心底看不起这些人的鲁莽和冲动。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趁着酒劲,骂了几句娘。

对方说:“你不是跟当玉的老板娘好吗?告诉你,明天傍晚,你要是不来,她们母子三个就永远回不了日本啦!”最后,一个大嗓门的又补充了一句,“小日本,你们的日子长不了,再折腾也没几天,留条后路吧!”

后来,陈舍北才知道,同样采取营救舍南行动的是“三舍”游击队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由于得到川岛提供的地图和监狱的详细布防情况,他们大意了,就没把日本宪兵队放在眼里。战斗在晚饭的时候打响,摸进监狱的两位同志却马上暴露,并先后负伤,失去了营救能力。敌人早有防备,故意让劫狱者自己往套里钻,再集中火力堵住了通往后山的退路。

这礐石到处都是山洞和岩石,到处都是羊肠小径。撤退的行动小组人员在一片嶙峋的山岩中突围,正到危急关头,是陈舍北带着手下的几个特工出手相救,才将那紧紧追逼的日本宪兵引开。

陈舍北事先隐蔽在后山,计划在拂晓之前行动。因为这监狱是日本人将一处外国人建的别墅改造过来的,有不少地方利于偷袭。可是,他的计划被这支突然出现的武装给打乱了。

听到陈舍北营救陈舍南失败,林绿依不知所措。一连几日都处于极度焦躁矛盾之中。她深知自己回天无力,一个弱女子,面对这么一场劫难、面对丈夫的生死,她到底能做什么?望着空旷的陈家院落,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陈介儿!除了陈舍北,陈家在汕头不是还有一个大男人吗?尽管她跟介儿的接触不多,但是,刘满莲病危的那些天,他经常回来照顾,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刘满莲死后,陈海国领着一家人到奉政第去开龛祭祖,以过继给陈海安当儿子的名义,让介儿从了陈姓。她又知介儿知情达理,遇事沉着冷静。这个陈介儿,关键时候应该不会含糊。再说,一直以来,他都在汕头经商,总是跟日本人打交道,也许他会有对付日本人的办法。

林绿依决定一个人悄悄到汕头见陈介儿。临走时,她突然想起了《针路图》,想起了陈家的这件宝贝。这是父亲在得知陈舍南被捕的消息时,跟母亲在第一时间从樟林赶到饶村来看望她时给带回来的。陈舍北刺杀蔡秉昌后撤退丰顺,顺道到怡生堂,将其托付给父亲。几经风雨,《针路图》终于又回到陈家。她想起陈舍南临走时跟她说起的一段话,说他和舍北都在调查那个日本人川岛一雄。这个川岛很有可能就是在《针路图》里面写《鹊桥仙》的佐藤纪香的孙子,既然是她的孙子,就很有可能是陈家的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陈介儿带着林绿依到当玉镶齿铺来见原田夫妇。原田说,川岛自从在码头上被不明身份的人劫持,一直都慎于出门。可是,一听说是林绿依有约,川岛还是如期而至。在当玉镶齿铺,林绿依见到了川岛。也许是环境不同,也许是时局变化,也许因为前世今生的缘分,这次林绿依跟川岛的谈话,竟然轻松愉快得如同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家常,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激动,多了一份久别重逢的热切。川岛好像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冥冥之中,他早已认定了自己的归宿,早已将仇恨淡化成一丝酸酸的回忆。他一看见林绿依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一看到《针路图》就激动得双手发抖,尤其是看到那熟悉的笔迹,他那逝世多年的奶奶年轻时候留下来的笔迹,他就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林绿依一字一句地读来,也是泪水满襟。听到哭声,原田跟百惠子都进来安慰。他们围在一起,慢慢地读起林云翥撰写的那一篇《东洋海难记》来。

川岛擦干了泪水,对林绿依说:“感谢你,绿依姑娘,感谢这《针路图》。这么多年来,我的心中一直埋着一颗仇恨的种子。今天,因为你的到来,因为《针路图》的指引,我终于解了心头的疙瘩,也扔掉了仇恨的种子。我轻松了很多。不管我的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我都是一个健康的人,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知道你的来意,我愿意尽我的全力帮助陈君,争取他的自由……”

川岛的爽快,很出乎大家意料,林绿依更是满怀希望。在陈介儿的安排下,她先在恒穆商行住了下来。自从嫁给了陈舍南,当上了陈家的少奶奶,她还是头一次在恒穆商行过夜,又是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她真是太激动了,这一夜不眠在所难免。

为了排解夜来的孤独寂寞,林绿依坐在电灯下,一页页地读起《针路图》来。

“用罗经,指南针定方位,以香更定船速,风大小顺逆较更数,每更约水程六十里,风大而顺则倍累之,潮顶风逆则退之。盖乾宫者乃二十四向之首,夫乾宫者天之性情,故下针必以是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