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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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北,你说你这一别,得好些日子?”陈舍南又往弟弟身边靠了靠,说,“有一件事,我总是想对你说。你在那边已经混了几年,你心中应该有个数。我们陈家,做人做事一贯都是凭大义,讲诚信。这走路跟行船一样,心中得有个‘针路’。”

“南,你是说,让我跟着你,也当‘老八’?嘿,我知道你离开自卫团的原因,我也知道你一直在做抗日的事。可是,我也有我的‘针路’,怕一下子改变不了。”舍北微笑着望着舍南。

“北,无论你是什么阵营里的人,你得答应我,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朝自己人开枪。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陈舍南笃定地说。

“南,我会记住你的话。我们来个约定:把日本人赶出了中国,我们兄弟就都不再拿枪。爸妈都在暹罗等我们呢!我们得下南洋、赶大潮、创大业。如老辈人上红头船一样,那才叫人生一辈子。”陈舍北说着站起来,跟舍南紧紧地拥抱。

陈舍北前脚走出饶村的时候,陈舍南后脚也跟着迈出了家门。这兄弟俩虽然是各走各的路,目标却出乎意料的相同!

陈舍北当晚就潜入澄城,可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第二天下午就得到消息:密侦队在龟山遭到袭击。道是有人在韩江堤畔开枪射击,目标不明,日伪军并无伤亡,蔡秉昌已经回了家。

蔡秉昌从龟山回到澄城,果然就一直窝在家里。自从范来香死后,他就把戏班解散了,中宪第也随之重归平静。

对于中宪第,陈舍北并不陌生。他在晚上十点钟潜入蔡府,直接藏身于后院书斋二楼、蔡秉昌原来的卧室里。可是,自从坂田跟范来香在这张床上睡过,蔡秉昌就不敢在这间房子睡觉。整个晚上,他都在小妾房间里,跟小妾在一起。

到了午夜,陈舍北正在为寻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而着急,蔡秉昌就送上门来了。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蔡秉昌睡得特别晚,尤其是没有夜生活的时候,这只夜猫子就总是睡不着。夜半三更,他仍然披衣上楼,到书房来秉烛读书。其实,他并不真的是为读书而来,他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读过一本书了。他睡不着觉,想的是从陈家夺来的那一本《针路图》。

自从那日从饶村回来,他一有空就捧着涩谷丢进他怀里的《针路图》,研读再三。尤其是对“仙人指路”一节,反复品味,一再推敲。“日月对石钟,翻身一箭地,水涨淹不着,水退淹三尺……”也许,这就是世人所风传的打开“藏宝图”的钥匙?蔡秉昌越读越是稀里糊涂,如坠五里雾中。

就在他又对着《针路图》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动静。虽然此时的澄城,到处都有日本宪兵队在巡逻,虽然蔡府周边少不了密侦队员的守卫,可是蔡秉昌仍然睡不安稳。尤其在龟山遇到了不明身份枪手的袭击之后,他就如惊弓之鸟,特别地警觉。

“蔡秉昌,蔡老兄!”陈舍北破门而入,一个箭步就用一把利刃抵住了蔡秉昌的咽喉。

“你,你是,陈舍……”蔡秉昌猛然一惊,《针路图》掉在了地上。

“嘿嘿,陈舍北。”舍北敏捷地从蔡秉昌面前的抽屉里缴获一把小手枪,“蔡兄,你作恶太多了。舍北今日奉潮汕行政公署之命,铲除你这个汉奸,你还有何话说?”

“啊?行政公署?不是已经撤退在丰顺了吗?还管那么多?”蔡秉昌故作镇定,双眼却滴溜溜转,寻找着脱身之策。

“多行不义必自毙。行政公署不除你,还有很多爱国之士要除你。告诉你,你的日本仔靠山也撑不了几天了,你就到阴曹地府去做梦吧!”陈舍南猛一用力,尖刀无声地将蔡秉昌刺了个透。没有多大动静,蔡秉昌就坐在椅子上,连挣扎都不会了。

顺利地完成了任务,陈舍北正要迈出门,脚下碰到了一本书,他一看是《针路图》,弯腰捡起来,又找到了那个檀木盒子装上,揣进怀里就走。

按照事先踩点的路线,他从容地沿着走廊,走到对面那个窗口。只要往下一跳,沿水道就可以到达北门水关。可是,他还没走到头,就碰见蔡秉昌的小妾,她手里端着一碗宵夜,正要登楼给蔡秉昌送去,一抬头刚好就看见了陈舍北。

“你,你是陈,是陈家阿舍?”这小女人认识陈舍南。陈舍南原来在自卫队做事的时候,不止一次跟她碰过面。

“哦,我来跟秉昌兄说点事,你给我开门,我要走了。”陈舍北镇定下来,上前接过小女人手里的碗,随手放在栏杆上,用身子将她挡在了楼梯口。

小女人犹豫片刻,以为是自家人,就带着陈舍北来到前院,让家人给陈少爷开了门。

第二天一早,澄城出现了好几张布告,布告上写的就是那几句话:“查汉奸蔡秉昌,走私钨矿资敌,汉奸罪证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又何以正天道!”署名是“灭倭锄奸团”。

非但没有完成刺杀蔡秉昌的任务,还牺牲了蓝灵慧,这对陈舍南的打击太大了,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深感对不起蓝灵慧,无论是她的爱还是她的死!从溪心洲撤回饶村,他就垮掉了,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无论林绿依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让他振作起来。一直到蔡秉昌被“灭倭锄奸团”刺杀的消息传来,他才兴奋地坐了起来,连叫:“这就是天意,恶人自有恶报!”

得到蓝灵慧的消息,陈舍南就不顾一切地直奔渡亭村头而来。

韩江从这里出海,江水跟海水在这里汇合。每当涨潮,这里的水就是咸的;每当退潮,这里的水就是淡的。于是,这一带的鱼类特别的多,这岸边的水草特别的茂盛。许多捕鱼的小船,停靠在这个小小的码头,渔民就守着这一方水域。这里盛产的乌耳鳗、龙舌鱼,都是远近闻名的,还有退潮以后那些在滩面上跳舞的弹涂鱼、在沙滩里吹泡泡的蛤蜊,把整个村的老老少少都忙坏了!可是,这一切,如今已经跟喜欢到这里来玩的蓝灵慧无关了。

自卫队退守莲阳河北的时候,他们就驻扎在这个小渔村。村人把在浅海打捕的渔民叫讨海仔,意在区别于出大海捕大鱼的长年或头手。陈舍南想起那一天,队伍放他们一天假。蓝灵慧挽着他,一起汇入讨海仔的行列。蓝灵慧背着鱼篓,光着脚板,欢快地踩着泥淖,开心地笑闹,跟在后面的他心里特舒服。此前,他跟满莲去南澳玩的时候,也下过一次海,但那里的海滩跟眼前的海滩是大不一样的。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幅山水画,清爽明朗,色彩分明。而眼下的海滩,却是一张涂满了色彩的年画,光怪陆离,斑斑斓斓。阳光普照,泥淖如毡,看着蓝灵慧不时翻出的脚心,与泥脚面交错着一白一褐地忽闪,特耀眼,他就心甘情愿地落在她后面,觉得这个退潮的海滩美妙之至,所谓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好心情了,隔岸日寇的膏药旗突然离他很远很远。

“南,你慵懒懒在后面搞什么把戏?过来,我看你掠到什么货色。”蓝灵慧放慢脚步,让他赶上一步。

“慧,你手脚快目色紧,又赶在我前头,好货都让你给掠净了,我哪能有什么好货?”他瞥一眼蓝灵慧红扑扑的脸,心头一颤:眼前的要是绿依,多好!那他就在这里,和伊人打鱼捕捞,生男育女,跟这些讨海仔一样,田园诗一般……他笑了,笑自己又来小资情调。

“你笑什么?是不是我今天的打扮特搞笑?哟,大膏蟹,还说无好货!”蓝灵慧拉过他的篓,故作惊讶。那脸蛋,水灵灵的,比渔家新开启的蚝壳晶还要亮。

“你也掠到好货了?好沉哟,哎,慧,你以前讨过海?”他提一提蓝灵慧背后的篓,自愧不如。

“下过一次。那是在南澳疗伤的时候,干妈带我下的海,可是,那是为了探情况,看能不能渡海归队。嗨,都过去好几年了,南澳如今又落入敌手,不知道干妈现在怎么样。南,抗战胜利后,我第一时间就要过海去,去看看干妈……”说起干妈,蓝灵慧就动情了,眼里泪光闪闪。

“是啊!我也去,我们都得去,要不是岛上的渔民,我们都回不来。”说完,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跟在灵慧后面,不打捕,也不说话。

“哎,蟹,快!”蓝灵慧尖叫起来,一只老蟹从一块石头后面探出来,一见人影,就拼命逃窜,挥舞着两只大鳌,横行向前!

“小心!”他跟着追,却没有蓝灵慧身手敏捷,看见蓝灵慧抓到蟹,脸上的泪光变成了笑容,他也跟着乐,从篓边挂着的一束苇草中拎了一根出来,接过蓝灵慧手里的捕获,小心地捆扎起来。

“南,你那个大膏蟹让给我,我要它们成双成对。”蓝灵慧抓的是一只老蟹,老蟹就是公的,舍南抓的是膏蟹,膏蟹是母的。

“好啊!不过,就是成双成对,不也是盘中餐?”他将老蟹捆扎好了,又从自己的篓里将膏蟹抓起来,同样捆扎好了,却找不到了蓝灵慧。

这时,蓝灵慧已经跨过了一道泥沟,站在一块裸卧的礁石上,招手让他过去。

“你,跑那干吗?”他就跟着走过去,要跨上礁石,蓝灵慧就势给他一只手。

“上来嘛,我拉你一把。”

“不,你让开!”

他就跨上一大步,一个趔趄,被蓝灵慧搂住了,没有滑下去。

“啧”的一声,灵慧的嘴巴慌慌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他一慌,额头被她的牙齿碰了一下。

“嘻嘻!南,你看,从这里看,那堆礁石像不像两个人,靠在一块?”

“嗯,你这么一说,可真的有点像。”

“不是有点,是真像。简直就是一对小情人嘛!”

“什么小情人,你又来了,小资!”

“小资!”

他们同时说出“小资”两个字,两人一怔,随即相视一笑。

潮水开始涨了,满滩的讨海仔簇拥着往岸边赶,吼吼的涨潮声从幽深的海底漫卷而来,讨海仔脚底下的啧啧声弥漫潮滩……

如今,蓝灵慧却毫无生气地躺着,眼泪扑簌簌地从陈舍南脸上淌下来了,他感觉到蓝灵慧还在吻他的脸,痒痒的。他缓缓地抚摸她,然后替她扣好一颗衣扣。他任凭眼泪潺潺地流淌着,微闭上眼皮:从汕头一中,从南澳抗敌战场到“三舍”游击队,再到荔园的家中,所有美好的、艰辛的、幸福的如今都对她关闭了,与她无关了!从同学到同志,从爱慕他,到求得他的一吻,所有的爱与被爱从此都对她隔绝,与她无关了!从一个富家娇女,到一个战士;从一个纯情少女,到一个抗日游击队员,所有的理想和情怀眼前都化作永恒的沉默、平静和安宁。

“他,就是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把他唤醒了。陈舍南抬起头来,眼前出现的,好像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平静地站起来,面对的是一群日本宪兵,还有一个女人。

“你,陈,你的,大大的狡猾!”涩谷次郎一挥手,陈舍南就被捆住了。这时候,陈舍南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就是蔡秉昌的小妾!

没有完成刺杀蔡秉昌的任务,陈舍南就大意了,他以为自己没有在敌人跟前露过面。蔡秉昌死了,他也就更加放心了,更加大意了。化装成一个故人来看蓝灵慧,他是经过精心考虑的。渡亭村这个地方,抗日的队伍驻扎过,群众基础好,不会被出卖的,即便一旦有危险,混入苏南这么一个人口近十万的大乡里,敌人就是全员出动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除掉蔡秉昌的,会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陈舍北!更没有想到他会被当做陈舍北,被这个贱女人认出来!

坂田大佐在陈舍南被捕的当天就亲自提审了他。

蔡秉昌死前留下了一个血字:“舍”,他的小妾又指认,蔡秉昌死的那天晚上,是她给这个陈家阿舍开的门,并将他送了出去!

涩谷次郎一直陪在坂田身后。他一直瞪着陈舍南,眼前却仿佛出现了一场又一场跟游击队打仗的画面。无论是在西灵山,还是在鲤鳃喉;无论是在澄城城头,还是在鼎脐山……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么一个让他一想起就心惊肉跳,半夜惊起直冒冷汗的“三舍”,会是面前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少爷!

坂田大怒:“原来你就是‘三舍’?”

陈舍南昂着头,一声不吭。

从被捕开始,他一直保持沉默。他相信,日本在中国败局已定,过不了多久,胜利的凯歌就会高奏,自由之神就会降临!他相信,把日寇赶出中国的愿望即将实现,无数为抗战而牺牲的同胞都能够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