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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落入敌手之后,澄城狼藉不堪。这一座自明嘉靖年间为“澄靖海氛”而置,历经几百年的营建雕琢、水木清华、人文鼎蔚的县城,一夜之间惨遭日寇蹂躏,如同一汪养在山涧的清泉猛地遭受到一群野猪的践踏,瞬间变成了一窝污水。商店铺户,经常有赤膊裸胸的日本仔闯入抢夺;大街小巷,时而可见喝醉酒的兽兵随地便溺,猪狗一样弄出熏天臭气。尤其是潮汕出现大饥荒以来,物资匮乏,米贵如珠。掉进战争渊薮中的日本军队,不断扩大战场,企图扭转败局,导致供给严重不足。这一群野猪就变成了饿虎,遭殃的是沦陷区的百姓平民。

澄城中宪第却因为蔡秉昌而热闹起来。这一座曾让澄城人引以为傲的建筑物,如今却家不像家,舍不像舍,倒像夜总会了。进进出出的除了密侦队的人,就是日本人。蔡秉昌并没有从他的父母身上传承到优秀的品质,却遗传了他母亲曾若吟的“戏痴”,在家里养了一个潮剧戏班子,并以此取悦日本人。隔三差五地,坂田就会带上几个宪兵到中宪第来看戏。

澄城陷入敌手那一天,蔡秉昌没有等到城破之时就带着几个心腹兵痞逃跑了。来到莲阳河畔,恰恰撞上了涩谷次郎的中队。已经完全丧失斗志的蔡秉昌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对日本仔缴械投降了。一个跟随在涩谷后面的保安团排长认出了蔡秉昌,就上前跟涩谷嘀咕起来。涩谷单独见过蔡秉昌,劝其倒戈为日本仔效劳。起初,蔡秉昌还犹豫,毕竟父母双亲尸骨未寒,毕竟蔡家世代忠义英杰,毕竟日本暴行天怒民怨!可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瞥见日兵押着一个女人从他前面走过,尽管这个女人故意涂脏了面孔,他仍然认出那就是他心仪的潮剧名伶范来香。于是,他以释放范来香为条件,答应为日本仔效劳。

有了范来香,蔡秉昌就在后院花园一角搭了一个戏台子,专门养了一个戏班,经常给日本人演戏。

曾经有过一个温暖的、柳絮纷飞的春日,蔡秉昌由母亲牵着手,到老家新蔡村去看村里游老爷。每年的这一天,全村老老少少都痴迷到了一起,把一尊柴头雕刻又漆上金粉的游神“老爷”用八抬大轿抬出来,从村头游至村尾,所到之处,鞭炮齐鸣,所有人无论贫富贵贱,无论长幼尊卑,皆倾金山倒玉柱跪个满地。而跟所有的人不同,无论是母亲还是他自己,都不是为了祭祖或者游神,却是冲着村里大埕那三日三夜演个不停的潮剧大戏而来!那时候他就明白,潮剧里的花旦、青衣,看起来都是婀娜多姿的小女人,其实那都是小男孩扮出来的;那时候他就明白,这些在戏台上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角色,在戏台下却可以任有钱人使唤。后来他才明白,旧戏班改良了,有一些女孩开始在戏台上露面了,童伶制也随之废除。再后来,他跟他的母亲一样迷恋上了潮剧。澄城沦陷前夕,他带着小妾过溪到莲阳李厝看戏,那一夜最当红的花旦就是范来香。别说那腔那调有多圆润,别说那水袖那碎步有多轻盈,仅是那回眸一顾,就足以让他魂牵梦绕!只可惜,那一夜是在别人的村子,那李老爷子坐在前面,跟澄城的政要一起看戏一起喝彩,连一点腥都不会让他蔡秉昌给嗅着。天公作美,想不到沦陷倒有这个好处,让他没嗅着的那个香不觉就到了眼前来!让那个不把他放眼里,甚至敢跟日本人过不去的“抗日县长”,连老家的几间大宅子都给日本仔的飞机炸了!

给日本人标明李家老屋位置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只是在回忆那天看潮剧的情景,就在日本人给他的那张地图上准确地找到了戏台子的位置——李家老宅的位置,就跟带着日本人进戏园子找座位一样。这是他出卖给日本人的第一份“情报”。为此,他得到了坂田的一笑。

坂田不是个好东西。日本人确实都不是好东西。可是,日本人可以帮他圆梦,圆他一直无法实现的梦。这些梦包括对陈家的报复!对陈家的仇恨由来已久。每到春阴天气,他的一条瘸腿就在不停地提醒,那是在陈家的一个晚上,在“听潮楼”的那一场酒后“戏貂蝉”后,稀里糊涂地从“听潮楼”上摔了下来而残了的……他还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过,长辈们每念起荔园,都会惋惜当初将其卖给了陈仰穆;小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听祖母讲,是蔡雁秋气死了祖父,蔡家才会家道中落;陈仰穆和林云翥,在那场灭顶之灾发生的时候,跟祖父一起下南洋,结果他们都活着,都发了财,却把祖父的尸骨扔在了异国他乡……为什么好处都属于陈家而倒霉的都给了蔡家?这日本人来了,他就是要把这个翻一翻,就是要让陈家伏在他的脚下,求他,服他,羡慕他!

因为跟随涩谷次郎,因为忠诚于涩谷次郎,他才得以走近了坂田大佐。为了跟随坂田大佐,为了效忠坂田大佐,他又不惜出卖范来香。

范来香真是个情种啊!第一次跟范来香上床,留给蔡秉昌的是一生中难得的美好记忆。他虽不能说阅人无数,但可以说是情场老手。然而,范来香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返老还童的勇猛。这女孩真是块宝啊!他一直都是这样念想她的。

那是他组建的剧社首场演出后发生的事。戏演的是《苏六娘》,范来香把个苏六娘演得满堂喝彩。为了表示祝贺,他破例地跟剧社的几位台柱一起吃宵夜。这对于剧社来说是最大的奖赏,对范来香来说是最大的荣幸!他跟每个人都碰了杯,喝了酒,来到范来香面前,他连饮了三杯。范来香太激动了,道一声谢,跟着喝一杯;道一声谢,跟着喝一杯。没想到她倒会喝酒,连喝几杯都没事,他却真的醉了。

范来香扶他回房中休息,他尽管醉得东倒西歪却还认得路,走到前院的楼梯口,对范来香说:“二楼,我住二楼,二楼钥匙。”

开了门,被扶上了床。经这一折腾,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范来香赶紧给他端来茶水,又为他抹了脸,收拾干净。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范来香和衣跟他睡在一起。那时他的头脑清醒了,想起前晚醉酒,也想起范来香绝妙的演出来。范来香睡得可真香,虽然穿着厚实的衣服,仍然掩不住那优美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律动。因为热,光洁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晶莹如玉。有一缕头发垂了下来,盖住了一只眼睛,掩着了嘴角,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撩上去。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露出的笑容,梦中女孩的笑容真是销魂夺魄,他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风月场中,所有的笑都是假的、僵硬的;战乱年月,所有的笑又都是阴冷的,甚至是恶意的、恐怖的;唯有这一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纯洁的。他禁不住俯下身子去吻她,却又止住了,犹豫了。这时范来香睁开眼来,竟冲着他笑,并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惊愕之余,他伏下身子,将她紧紧地抱住。

“蔡,蔡头家,请你轻,轻些……我,我还没,没有过男人。”范来香艰难地说着,双手却抱得更紧,“我,我想过了,我是你救的人,我用我自己来报答你……”

“我……”蔡秉昌只吐出一个字,就来不及说别的了。他心狂跳起来,他热血沸腾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将她剥了个精光,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顺着她起伏有致的轮廓抚摸下去,在两座高耸的山峰流连,又连接到一片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土地……深到底处,他差点叫起来:这真是块宝呀!他闭上眼,手给淹没了。这女子说不定果然是处女身,都馋成这样子还不懂正在发生什么!

“香啊!”蔡秉昌拼尽老命发出了一声嚎叫,如一匹老狼对着一只羔羊。

范来香真是个烈女啊!将范来香骗上坂田的床,是蔡秉昌一生中最痛彻心扉的噩梦!坂田这只老狐狸,他想要的又怎能逃得掉?那一夜,在中宪第的戏台上,演的还是《苏六娘》。戏落棚了,坂田却不走,顾自装疯卖傻。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厮肚子里窝的是什么坏主意。

蔡秉昌只能先把他扶进二楼自己的卧室。茶又过了三巡,夜又深了一更。蔡秉昌知道这一道坎逃不过,蔡秉昌更知道“诚风土货公司”离不开坂田大佐给撑腰……他还是把范来香招来了。

刚刚卸了戏装的美人,脸上红润润的娇艳,一对发育得很好的乳房随着登楼的节奏,一起一伏地在薄衣里跳动。一跨进门来,她就一把将等在门里的他搂住,甜甜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口。但是,她当下就愣住了,她发现房子里不仅他们两个人!

一切都太晚了。范来香没奢望蔡秉昌跟她会长久,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蔡秉昌会将她卖给日本人!她挣扎,她呼喊,她死也不从!可是,当坂田对她束手无策的时候,蔡秉昌又出现了!范来香一看见黑暗中出现的这张脸,就像见到了鬼一样地尖叫!她心碎了,她全部的神经一下子全断碎了!

天还没亮,这个烈女子就裹着一袭床单,从二楼的窗户栽了下去!

蔡秉昌不择手段讨好坂田,不仅将范来香骗到这个日本仔的床上,还经常陪坂田到各地搜刮民膏,其中包括乡人祖先留下来的宝贝。

潮汕虽然僻处海隅,但历史文化积淀丰厚。潮人好学尚礼,家学渊源,大多儒雅知理。尤其是一批华侨大家族的发展,带动了一个“吃番畔钱”的有闲阶层。吃饱喝足之后,来一番箫弦琵琶筝,耍一通琴棋书画拳,已经是时尚。至于金石收藏,富裕人家对其也是崇尚如流。先辈下南洋创大业,致富发财腰缠万贯者不在少数,晚生花上万千龙银,求购一尺青藤两片青花三足商鼎自不在话下。于是,这小小县城闭目就能数出十几二十个大金石家来。

麦汉斯是这些喜欢金石的人中唯一的外国人。他一直在研究潮汕历史文化,对方圆百里的地理状况、文化遗址了解颇深。

麦汉斯的家乡意大利,从十七世纪就流行起到世界各地探险寻宝之风。他的叔父芬戴吕牧师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冒险家和考古家。一直以来,叔侄俩都活跃在粤东沿海一带进行野外考古。是日本仔的战火打断了他们的工作进程,尤其是对于龟山汉代遗址的开掘。在澄城沦陷前夕,麦汉斯一直为新的考古发现而兴奋。这一遗址位于澄城西侧十里,韩江支流莲阳河畔,一处名叫龟山的山丘。山不是很高,坡却很陡。山顶有一块平地,是经人工整治过的三级台阶状。在这里,到处都可以捡到汉代的遗存器物。麦汉斯不仅采集到绳纹板瓦、筒瓦、云雷纹的瓦当,还有夹砂陶釜、四耳戮印纹陶罐、水波纹器盖及一批钱纹、方格纹陶片和五铢铜钱。他为此兴奋不已,他据此判断该遗址当属于汉代建筑遗址。为了给这一发现下一个更准确的结论,他带上部分出土实物,准备动身到香港去请教他的叔父!可是他同270多名乘客乘英国“海伦”号从汕头港出发,却在海上遭到日本潜艇的拦截,他亲眼看着250多名乘客被日本鬼子残忍杀害!由于他是意大利人,才得以幸免于难。去不了香港,他留在那里,自己继续对那片遗址考察论证,终于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里,就是《水经注》中所载的“南海亭”遗址。麦汉斯后来将这一考古发现撰写成《中国东南沿海远古文化遗存考释》论文,发表在1952年的《远东学报》上。而在他去世后,遗留下来的近20万字手稿经过蓝蔼然精心整理,于1978年由香港市政局资助,出版了《粤东考古发现》一书。这是后话。

当麦汉斯看着龟山被日本兵封锁,汉代建筑遗址被破坏,汉砖、汉瓦被当做垒筑炮台的材料随意填埋,台阶房基被挖成壕沟掩体时,他远远地跪在田野中,面山痛哭!

无奈之下,他专门去了一趟汕头,找到竹野原田。

原田跟麦汉斯是老朋友了。一听老麦来意,他就说:“这事可不好办,要是让我给你办一个进出防区的许可证还可以,但是,要让龟山的工事停下来,怕不容易。”

麦汉斯就说:“那工事既然停不下来,我还进去干吗?那不等于当我的面割我的肉吗!”

原田摇摇头,就硬着头皮领着麦汉斯去见坂田。

坂田说:“我只对中国的文物感兴趣,对文化遗址不感兴趣。这遗址再好,总不能搬回日本去吧?”

一句话就把麦汉斯气得干瞪眼。

坂田又接着说:“麦先生,改日你带我,龟山的看看!”

这古遗址,出土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除了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研究有帮助,还真的谈不上有什么经济价值。可是,这个坂田,在参加侵华战争之前是个中学历史教员,对古建筑颇有研究。在麦汉斯面前,也就表现出了自己对龟山的兴趣。

坂田好奇,在这海滨之地,居然也有汉代的建筑!于是,他接二连三到遗址看了好几次,每次除了要麦汉斯陪同,还要蔡秉昌跟着。

黄鼬原来是鼠辈,夹尾放屁变成狼。这时的蔡秉昌,由于得到了坂田的赏识,已经成为澄城一霸。一方面,他不断地扩大在潮澄饶一带的势力,不仅把原来十多人的自警队一下子扩大到百余人枪的密侦队,还控制了潮澄饶沿海的十多个重要乡镇。到处设哨卡盘查过往行人,经常派爪牙到国统区刺探情报,而日寇每有行动,密侦队都充当向导。

蔡秉昌大发国难财。在坂田的支持下,跟日本人合伙创办了“风诚土货公司”,并利用土货公司作为据点,在商务活动的掩饰下进行特务活动。

他的公司,不仅包揽全县水产、蔗糖、渡口等捐税,还占有澄城沿海的几个小码头,用机帆船、木帆船往来香港,负责各洋行往来物资货运。通过日伪的“物资配给委员会”,领取物资出入许可证,大肆掠夺战备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