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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爸,你就只让我带几根淮山?不让我带几根别的?”林绿依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说。

“哦?又不是金条,你也要呀?”林荫墨笑着说,“其实,要不是现在有急用,留着这些银子,也许以后是宝贝呢!”说到宝贝,林荫墨就坐不住了,从里屋搬出一个木箱子来,里面果然是一箱子的银子。这些银子却不一般,灰蒙蒙的,一点银光都没有。

“绿依呀,你来看,这是我们林家先祖留下来的,这些叫纹银,也就是我们中国在当时流通的货币。”林荫墨挑了一些出来,有大小不一的饼状银,有零零碎碎的银锭。

“还有外国的?”绿依觉得新奇,就靠上来端详。

“你看,这是外国的银元。这上面还有文字,有纪年呢!”林荫墨手里的银元是一枚西班牙银币,制作粗糙,可以看出手工打制的痕迹。手里掂着这枚银币,林荫墨无限感慨。他索性坐下来,冲起了好些天都没顾得上冲的功夫茶,由这枚银币给林绿依讲起了家史。

林家在清初发达,这是谁都知道的,在林家挖出银子也是不奇怪的。有趣的是,这枚银币是西班牙早期手工制作的银币,上面的“双狮双城”图案跟后来大量流入中国的“双柱”图案接近,只是前者粗糙一些而已。在中国,明清以后,白银开始作为流通货币普遍使用。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对白银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尤其是对外贸易,中国商人喜欢用白银做交易。此时,西班牙占领下的墨西哥盛产白银,这些白银被大量地运至吕宋进行交易。西班牙人喜欢中国产品,比如茶叶、瓷器、丝绸等等,而中国商人追逐白银,于是,他们就在吕宋各取所需。16世纪至18世纪,大量的美洲白银输往菲律宾,再由菲律宾输入中国。直至19世纪,也就是清朝道嘉年间,这种状况才为之一变,西方商人和中国奸商勾结,把在印度生产的鸦片大量地输入中国,导致中国白银转而外流,并且一发不可收,先后引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使中国沦为一个衰退没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

林家的红头船在海上做生意的时候,正是大量白银流入的清康雍乾盛世时期。而林荫墨手里的西班牙银币上面的纪年恰恰是1691年至1699年,也正是中国清康熙三十年至三十八年。这一时期,正是樟林港的红头船远洋贸易进入兴盛的时期!

摸着这些结满斑斑锈迹的银币,林荫墨又说:“绿依呀,这民族的命运跟货币的变迁,总是贴得很紧的。国运兴,这货币就稳定,国难当头,这货币就动荡。你看现在的市场,流通的纸币就是一张废纸,都说国破币碎,何时方能不花这破碎钱啊!”

林绿依听了,明白父亲的心情,更理解父亲的用心。她拣了两枚银币,一枚是1691年的,一枚是1699年的,用一只手帕包了起来,说:“爸,我会好好珍藏的,还有关于这些银元的故事。”

林荫墨将银子收起,对绿依说:“这淮山只是果一时之腹,而这银子却能治瘟疫之灾啊!”

林荫墨又从药房里给女儿提来一大包药丸,递给女儿时吩咐:“绿依,这就是用银子换来的药。川椒、绿豆、硫磺、明矾……每味取等份,研磨成末调以粥汤,搓成药丸,专门治霍乱、中暑、呕吐、腹泻等症。每次七粒,温开水送服。”

“好啊!爸,你这药太及时了!不,是祖先这白银来得太及时了,这是救命的白银啊!”就在一家人围在一起,喝着茶谈着白银,高高兴兴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来到了怡生堂。

1943年11月16日,日寇攻占樟东。

刚刚在三儒里安顿下来的坂田,由竹野原田带路,到怡生堂来见林荫墨。

坂田的妻子一直患病,是樟林怡生堂的老顾客,以前来就诊,都是扮成农妇,悄悄地来,悄悄地去,除了林荫墨,谁都没见过她的真面目。病情日见好转,坂田就一直想到樟林来面谢。一进门,见到墙壁上挂着一条幅,上面写着:“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落款处,赫然是“田本三”!这田本三,原是日本医科大学的校长,现随日寇南支那派遣军侵粤,是司令田中身边的红人。坂田对林荫墨更加肃然起敬,一再表达了谢意。看着林荫墨为其妻看了病,开完药,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很有耐心地跟林荫墨聊起了书法来。坂田说,他十年前在日本,曾经与田本三有过一面之缘。又就田本三所题诗句的含义,虚心地请教了林荫墨。

“这是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你们日本的和尚明惠上人作的诗。意思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诗人禅诵完毕,偶尔睁开眼,但见残月余辉映入窗前。诗人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当年的田教授总是用这诗句教导我们,行医、做人都得有如此境界。”林荫墨话锋一转,“只可惜,如今的田教授,心中的那一片蟾光应该早就熄灭了!”

坂田似懂非懂,又吟诵了一遍,就再也坐立不安,准备起身告辞了。这时,仿佛是有人事先导演的,怡生堂外响起了一片噪声。

为了对樟东“顺民”进行一次“威慑”,日军中队长川端直人亲率队伍,在这樟林的八街六社大肆巡视示威。队伍中有一门大炮,由就地抓来的12名挑夫分成两班轮流抬着。这炮笨重,这挑夫又打从心底里恨,步调就极不协调,走着走着就磕磕碰碰,乱了阵势。来到怡生堂门口,有一挑夫说脚趾碰出血了,要进去请先生包扎一下。这个川端直人就发怒了,让12个挑夫站成一行,听候惩罚。还没有抽出皮带,川端的鼻子先动了一动,同时,他发现所有的士兵和挑夫鼻子都在耸动。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不可抗拒。“狗肉!”有一日本兵,夸张地吸了一口香气,叫了一声,狗吠一样。川端就让他去把这狗肉拿来“咪西咪西”。这事恰恰激起了川端的坏心,他不打人了,改为弹鼻。他让12个挑夫站整齐了,由他挨个用手指来弹,弹一个,叫一句“让你咪西!”来到最后,他的手指头有点麻木了,又改为托鼻,就是猛地将挑夫的鼻尖用力往上一托。这一下子,一股剧烈的酸楚感直冲眉心,直上脑门,挑夫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哈哈哈……”川端大笑,又戛然而止。被激怒了的挑夫狠狠地给了川端一记勾拳!当即队伍就大乱了,被日本仔打得遍体鳞伤的挑夫由几个同伴抬着送进怡生堂来。那一门大炮就被扔在街头,最终还是日本仔自己将其抬上了鼎脐山。

想不到的是,过了一年,也就是1944年,因了这门大炮,日本仔闹了一场笑话,至今仍旧是潮汕人茶余饭后的一段古。

侵汕日寇的战线拉得越长,离死路就越近,来到樟林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驻樟东的日军,一方面是粮食供给不足,士兵之间经常因为争夺食物而发生内部冲突;另一方面是武器装备跟不上,又怕露了底挨打。周围有多少抗日武装力量在逼视,他们心中有数。于是就一再虚张声势,实则色厉内荏。有一次,新兴街有几个人到山脚摘青果,不小心被日军抓去搬弹药。有人将一个弹药箱摔坏了,发现露出来的全是砖头。各地日伪军造木头机关枪、重机枪来摆架势的也相继出现,最离奇的是鼎脐山顶的守军,那一门曾经搁在怡生堂门口的大炮不知何时不见了。没有大炮镇胆,守军心虚,居然悄悄地让郭斧头为其造起了“大炮”。

有时候,人太出名了并不是好事,郭斧头就坏在斧下的工夫太出名了。当伪保长带着日本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听明白,皇军不为别的,就看中他的一手绝活,命他三天之内用木头造一门大炮!这真是太荒唐了,别说他操了几十年大斧却从没干过这活,就是鲁班闻知也会摇摇头。可是,皇军说一不二,伪保长说,管它屁用!当天,他就被关进鼎脐山顶的关帝庙,说造不出大炮就别想下山。

郭斧头想了一夜,就横下一条心当一回“汉奸”了。他心里特别恨“汉奸”伪保长,要不是他,透水入船,日本仔怎知他有一手绝活?这么恨着,在日本仔问他寻何木料的时候,他就使了坏,特指伪保长家门前那一株老樟树。这可要了伪保长的老命,这棵老樟木据说是伪保长家哪朝哪代当上了什么朝内官的祖先手植……管它屁用!皇军说一不二,就是海龙王的定海神针也得搬上山。郭斧头说那樟木质地坚实,又上了岁数,见风见日不爆不裂,耐得住敲打,如此好木材,别说大炮,飞机都可以造。

在砍树取材的时候,郭斧头跟伪保长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恰恰是这次接触,让郭斧头改变了对伪保长的态度,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带着木料重新回到鼎脐山时,郭斧头的情绪异常兴奋。刨花飞溅,樟香四溢,面红耳赤的郭师傅手下的功夫精细灵巧,有利索非常。不出三日,关帝庙里就俨然摆着一门大炮了。

真是鬼斧神工啊!尤其是那个大海碗尺寸的炮口,线条匀称,光滑如漆。日军中队长川端直人专门上山,来到炮前端详了好几个时辰,口中念念有词,郭斧头唯一听清楚的是“哟西,哟西”。伪保长弄来一桶油漆,郭斧头又依了日本仔的意思,把大炮漆得黑森森的发亮……多年之后,地方志有如下记载:

一九四五年春,日寇大势已去,军用装备缺乏,驻汕日军司令部为稳住残局,虚张声势,特组织一次军事拉练。其时,所拉运弹药皆用砖头伪装,还有一门木头做的大炮,用两匹马拉着,来到樟林妈宫前,围观者甚众。一日军中队长登高训话,不料,踩中木匠事先安下的机关,炮座炸圈散架,当场爆出丑闻……木匠郭师傅一家,因此惨遭日寇杀害。

这木头炮,换来后人一句很形象的俗语:“画支虎屌惊山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