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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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饥荒,如一只怪兽吞没了潮汕大地上所有的生机,只留给潮人一片光秃秃的肃杀与苍凉。

一九四二年年底至一九四三年五月间,潮汕全境滴雨不下,粮食严重失收。沦陷前,潮汕的粮食来源一半靠从东南亚进口,另一半靠江西等地运进补充和潮州本地自产。沦陷后,粮食运不进来了,而大量耕地被日寇挖成了封锁沟,开辟成“无人区”,大批农民无田可种。再加上旱情的持续,粮食奇缺,物价飞涨。一九四三年初,大米每斗三十多元,到五月中旬,飞涨到七百元,甚至有钱都买不到。那时,店仔头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平时的猪肉,每斤的价钱等于三斤大米,如今一斤大米却换得一斤猪肉。由于农民无饲料养猪,都不约而同地把猪杀了,大街小巷都有推销猪肉的叫卖声。这新鲜肉卖不出去,就煮熟了卖。这穷人,平时哪有肉吃?有的人就趁着肉价贱,把米都换了肉,吃了个满嘴流油。这下可坏了,肉吃多了又没米饭吃,就拉起肚子来。

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为求生存而不择手段。尚有一点耕地和房产的,开始卖田地、卖房产,无田无地的,就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变卖,为的是能换到一点充饥的食物。许多侨户,将平日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卖,当地卖不出去,就到饶平、福建一带去卖,再换成粮食回来,“走旧衣”一下子就成了那个时期出现的新行当。

大批活不下去的穷人沦为乞丐,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向兴梅、江西、福建等地逃荒。江西和福建等地都设立“救济粤东移民委员会”。据悉,当年到“江西救济委员会”登记的潮汕难民达七万多人,到福建的有两万多人,而没登记的人就更多了。饿死在路上的、在途中嫁妻卖儿的,不计其数。至今,潮汕仍有一句骂捣蛋孩子的话:“祭你去五都食番葛圈”,四都、五都均为福建地界,盛产番葛(地瓜)。

为了缓和灾情,救济灾民,陈舍南又接到上级命令,再一次启动“针路计划”。这天,他跟林绿依正准备出门到店仔头接头,就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女人闯进门来,陈守本拦都拦不住。争执之间,陈舍南终于认出来,这不是网嫂吗!农会失败后,她嫁给了许葵,过起了小日子,已经好多年没在陈家露面了。

“是网……哦,是网嫂吧?”陈舍南上前打过招呼,网嫂就哭了起来。

“阿舍哦,我真活不下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网嫂上前拉住舍南的手,却被赶上来的满莲扯开来。网嫂一急,就坐到了门第上,边哭边说:“阿舍哦,看在我这把老脸上,你得救他,他,已经快不行了……”

林绿依让陈守本送一碗水过来,网嫂接过喝了个精光。满莲又给她端来一大碗早餐吃剩的粥,网嫂一见,抢过来仰脖喝了,气都没喘一口。

“他,许葵,已经三日无一粒米落肚了,本来说好了一起到陈府求阿舍给个活路,可是走到半路宫就走不动了。我,我,阿舍,你给点吃的,我得给他送去,再不吃点怕活不下去了……”网嫂满脸菜色,双唇不停发抖。吃过了稀粥,缓过了气,就把话说明白了。

林绿依听了,就让满莲到厨房找吃的。满莲犹豫了一会,见林绿依示意她照办,只好将几个麦包子拿来。

揣上了麦包子,网嫂给舍南和绿依鞠了个躬,急匆匆救许葵去了。

“南,这灾情怕是越来越严重了,你看,这路上到处都是求乞的灾民……”在赴店仔头的路上,林绿依挽着舍南的手臂,总得躲避着要饭的人,心里极难过。

“能出来求乞的,还有点活路,那些在家里病着的、挨饿的,就只有等死了!这些天,瘟疫又扩散了,有的地方死人都成堆了!”舍南这次出门,就是为了把父亲在暹罗组织到的一批粮食接过来,没有粮食,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舍南跟“三舍”游击队的人约好早上九点在店仔头的大成号小食店里会面。这些日子,大成号的生意真是太好了,无论卖什么,只要是能吃的,店前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舍南见了,才知道自己约错了地点,这地方哪能接头说话呢?可是,人已经来了,也只能挤进去。店里面倒比外面空阔安静许多,没有几个客人能够坐下来吃,谁都来去匆匆,急切切地将买到手的食物带回去。因为满莲为他们准备的几个麦包让给了春嫂,林绿依就让舍南也买上几个饼当做午饭,带着路上吃。舍南好不容易买来了,让绿依趁热吃一个尝尝。可是,才咬了一口她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饼啊!全都是谷糠,连一点面粉味都没有!

陈舍南还没顾得上跟来人接上话,店前就打起来了。原来,一个男孩没钱买饼,就趁一位老人不备,从他那抢夺了一个。被抢的老人也不管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一转身就将男孩抓住,一扳就卡住了男孩的喉咙。这男孩动作也够快,乍得手,那个饼就被他咬去了一半!这老人更急了,使劲地掐小孩脖子,拼命地嚎:“松开,你松不松开!”

围观的人起哄,有的劝男孩松口,别噎死了;有的劝老者松手,别为了块糠饼出了人命。可这一老一少就是相持不下,谁都不退让。舍南见了,就将手里的饼举过头顶,大声劝道:“住手,你们都松开,我这饼给你们,一人一个,别争……”可是话没说完,他的手就不知被谁托了一下,饼就掉了,旋即被抢光了!

他也顾不了许多,上前去救这男孩。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掰开了老人的手。可是手一松,这男孩就将另外半块饼给吞了!

老人一见,又一把将他擒住!可是,意外发生了,这男孩被那糠饼噎着了,一口气上不来,身子就软了、倒下了、翻上白眼了!这下,老人害怕了,抽身想跑,却被围观的人群堵住。

“不好了,死人了,噎死人了!”

陈舍南蹲下身来,扶起了男孩,使劲地撬开了男孩的嘴,将里面的糠饼抠出来。林绿依向店家要来一碗水,一口水灌下去,总算把男孩救过来了。

救活了人,松了一口气,舍南跟来人接过了头,就跟绿依一起朝樟林方向走去。这路上,林绿依一直一言不发。她的眼前一直闪动着那男孩的脸、那吞糠饼的劲、那翻着白眼的样子,太可怕了,太让人伤心了!这孩子才多大,就为了一口饭,差点连命都没了。亲眼所见后,她才相信,这饿急了的人为了吃上一口饭,真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日前,舍南就跟她讲过一则见闻,道是澄城的一个卖熟猪肉的,就为了夺回一块肉,竟然将一把杀猪刀砍到了抢肉者的后脑上!可怕的是,那个饿汉断然不顾脑后血流如注,也不顾刀伤的剧痛,倒地之前,使劲把嘴里叼着的一大块猪肉三口两口给咽了下去!今日亲历此景,才叫林绿依触目惊心。

一路到了半路宫,舍南问绿依要不要歇一歇。以往来到这里,他们都会在亭子间里歇歇脚,跟守伯爷宫的洪伯聊聊天。可如今这里的气氛有点怪,连洪伯都忙得不见抬头。舍南就走过去看,这一看又傻了眼。这不是网嫂吗?怎么哭成了这样?都哭不出声,喘不来气了。再看洪伯,忙的活计正是给许葵收尸!许葵死了,在网嫂赶到之前已经饿死在这半路宫了。“可止亭!”舍南读着亭子间上刻着的三个字,心里面不是滋味,就自言自语道:“可止可止,这饥荒,这瘟疫,这战争,何日可止啊!”

林绿依上前去安慰网嫂。小时候,她没少在网嫂怀里淘气,更没少吃网嫂做的饭菜。那时候的网嫂,整天都是有说有笑,充满热情。可是眼下却骨瘦如柴,尤其眼见许葵的死让她已经崩溃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洪伯边干活,边跟舍南说话。他说,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那就是为饿死、病死在这半路宫或可止亭里的孤魂野鬼收尸。算上这个姓许的,他已经收了183具了!

舍南和绿依听了都大吃一惊。这一个月来,在同一个地方、由同一个人,就收了这么多的尸体,这偌大的一个潮汕灾区,一天该有多少死人啊!

这该死的饥荒,这该死的瘟疫,这该死的日寇!还得经历多少艰难岁月,抗日战争才能胜利?还得经受多少苦难,潮汕人民才能脱离苦海?想到这里,陈舍南就觉得自己肩上有一副担子,非用尽全身之力挑起来不可的担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自己是一个立誓要为穷人翻身做主打天下的人!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苏班。在怡生堂养伤的时候,岳父让他康复后去找一个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苏班!是苏班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他指出了一条“针路”!只可惜,大船还没到达彼岸,他却已经先走了。好长一段日子,他陷入极度的悲痛与自责之中。尽管苏班是为了完成上级的任务、为了护送内撤的同志安全过境而牺牲的,但在他心里,他一直认为苏班是因他而死!在关键时刻,是苏班故意暴露了自己而引开了敌人,是苏班牺牲了自己而顾全了大局!被俘之后,他在日寇的面前,又是那样的大义凛然,慷慨从容!这“针路计划”,最初就是苏班提出来的,也是苏班组织实施的。今天他不在了,可是这条路还得走,无论千难万险也得走!为了前线的战士,为了坚持敌后斗争的同志,也为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他必须走!尽管“针路”的沿途有许多接应点都不存在了,不少地方如今都落入了敌手,可是,不把父亲及其他华侨募捐到的这批救援物资和侨汇接回来,他就对不起死去的苏班,也无法面对受饥饿与病痛折磨的乡亲!

陈家交给满莲当家,是太太温雪菲临走时的吩咐,那时的陈家,还是家大业大,每日的花费论千道万。几年之间,在满莲手上却滑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了。尤其是大饥荒、大瘟疫一至,无论是舍南还是介儿,都大把地花钱,到处施舍。仅在汕头、澄城、店仔头、饶村等处所设的施粥棚,每天就不知花去了多少米粮柴火。“陈家要是缺钱,这天底下怕是没有富人了!”这是介儿临走时对满莲说的一句话。“家里没钱,找介儿去!”这是舍南出门前对她说的一句话。

自汕头沦陷以来,满莲去那里比以前少了,心底确实想孙子了,就让陈守本陪着,一同到汕头去看望,主要是去找介儿要钱。“钱”倒是一开口就要到了,是一大布袋储备券,陈守本背在肩上,说是跟背一麻袋番葛的感觉差不多。介儿就笑眯眯地说这钱要尽快花,迟了,怕连一麻袋番葛都买不到。临别时又叮嘱满莲别再到汕头来,路上不安全,要是差钱,到店仔头利昌钱庄取就是了,用不着磨脚皮。介儿媳妇听了,也是笑眯眯地说妈是来看孙仔的,陈家什么时候差这一布袋纸字!说得在理,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地别过了。

这一路上,虽然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满莲的良民证是汕头警备司令部颁发的,沿途日伪军都没有为难她。问题出在陈守本身上,这人就是这样,出门越少,越容易出事。一路走来,本来是顺顺当当的,到了外砂渡船头,陈守本看见有人在卖肉包子,就说自己肚子叽咕叫。满莲生气地说:“一大布袋钱在你手,莫说连个包都食无着。”就上前买了两个,一人一个,边嚼边上渡。船开到江心,满莲突然一声惊叫,手脚随之来了个大动作,大到差点掉下水去。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一口一口地吐,吐得连胆汁都没了!吐过了,喘过了,满莲就伏在船坡舷上哭了起来,哭得一船人都莫名其妙,陈守本更是不知所措。等到船快靠岸,她才强撑着对渡船伯说:“阿伯,你看,这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那个卖包的心乌过墨,胆枭过贼,那肉包,包的是人肉啊!”说到此,她又哇哇地吐了起来。陈守本一听,脸都未及转开,腹中之物已经喷薄而出,把周围的乘客吓了个半死。有一老妇,被喷了几星在脸上,手一抹,看到一丝肉渣,一声惊叫后就晕死过去了。渡船伯慌了手脚,就把天道人道世道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小着声把日本仔的三祖六代骂了个痛快淋漓。此时,陈守本定了定神,问满莲是否搞错了,怎么他就没吃出人肉味来呢?满莲听了,就将陈守本的头按下去,指着船板上那一片小小的指甲……一见这指甲,陈守本就受不了了,跟见鬼了似的,惊叫着跳了起来,要不是渡船伯手脚快,他已一头扎进韩江里了!

回到饶村,满莲病倒了,三天三夜,上吐下泻到没个人形。只是见谁都不说出原委,见谁都跟谁有仇似的。尤其是见了包子,就跟见鬼一样,双眼发直,四肢发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林绿依给满莲把了脉后,甚觉奇怪。据她的判断,满莲并非染上霍乱。三天过后,她虽然还是见食就吐,但已经不拉了,失水也并不严重。问她话时,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说的都是“鬼话”,清醒时,怕绿依为她操心似的,说的又都是大话。

介儿闻知满莲病得不轻,带了妻儿一同回到荔园。一进门就被陈守本请到僻静处,陈守本将那日从汕头回来路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