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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在揭阳接应的是苏班。苏班一直在揭阳开展工作,见到了陈舍南,见到了队伍,他很高兴。组织已经决定让他跟随转移队伍一同到苏区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任务。

这场后来载入县志的反伏击战斗在安澄公路旁的杨梅山畔打响。

一听到枪声,陈舍南就知道中了埋伏。队伍进入这一地带,本来是胜利在望了,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被日军伏击呢?这是一块十分狭窄的谷地,长不过二里,宽不过一里,左右两边的山坡平缓。日敌选择这块极为有利的伏击地,居高临下,整个商旅粮队一览无遗。在没有弄清敌情的时候,陈舍南向队伍下了命令:“隐蔽,快隐蔽,靠过来,选择有利地形隐蔽!”他的前方有一块隆起的山岩。一靠上,就不时听到有子弹击中岩石的声音,砰砰作响。

护批队在陈舍南的组织下马上还击,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伤力。而时值深秋十月,土地干燥,裸露的土坡被子弹和手榴弹一打一炸,立时腾起了浓重的烟尘。谷地又没有风,这烟尘就结成了一张网,白茫茫地把整个商队给笼罩了。失去目标的日军也只能盲目地乱打乱轰。这就给陈舍南组织应战和突围的机会。看这火力,日军是早有准备的,单靠护批队的兵力很难突出去。再说,护送内撤转移同志的任务更重要,而且不能有伤亡。陈舍南招来两位老兵,一个上鼎脐山请援兵,那上面有抗日自卫团的一个中队,队长老李是舍南在南澳保卫战中肩并肩的战友;另一个上青岚山,那个老匪窝现在还有几十杆枪,可惜路远了点。按照苏班的建议,护批队兵应分两个方向突围,以分散敌人的火力。可是这样一来,还击的火力就更加薄弱。为了大局,苏班只带走三个人朝前走,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去,让大队伍朝着鼎脐山方向前进。

突围开始了。几十个人匍匐着爬出谷地,杨梅山的杨梅树所剩无几,又是在草木凋零之时,疏枝淡叶,稀稀拉拉。爬出烟尘之外,仍然看不清敌人的情况。陈舍南才意识到天快黑了。要是能坚持到天黑,那么突围出去的代价就会减少。正这样想着,枪声大作,身边已经有同志受伤了。

涩谷次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将陈舍南的队伍消灭,也没有劫下商旅的财物。从鼎脐山和青岚山赶来增援的武装队伍粉碎了他们的阴谋,回到饶村的时候,涩谷除了搬回几具日军尸体和六七个伤兵,唯一的收获只有一个负伤的战俘。

这个战俘,恰恰就是苏班。苏班在突围时不幸被捕,蔡秉昌认出是陈家的女婿,就把苏班押到涩谷跟前。知道苏班就是特高课一直在追捕的“共党”,高兴地说:“没有抓住陈舍南,有个替罪羊也不错!”

涩谷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失败的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回到饶村,他就把怒火全发泄到了苏班身上。这一夜惨无人道的毒打,让陈家上下胆战心惊,连同整个饶村,都在恐惧和悲愤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涩谷又将苏班缚在“三庐”门前,跟那株夜来香捆在一起。

这个时候,陈家才知道被折磨了一夜的“老八”就是苏班!家里顿时乱作一团。陈卓雅当即便昏过去了,林绿依哭着,把卓雅的一双儿女抱在怀里。只有陈海澜还能支持住,紧咬着牙关照顾着陈卓雅。

陈卓雅清醒过来并能够说话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她站起来对陈守本说:“你别发呆了,给做点吃的,孩子要吃,我要吃,我们都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我就给苏先生送饭去。”

陈卓雅一直叫丈夫苏先生,总是改不了口。陈海澜听她这么说,白了她一眼说:“你别出这个门,那些恶鬼正在发疯,饭我去送。”

“不,姑姑。他人是我的,要生要死,都该我去。我要是回不来,这一双儿女就托付给你了。”陈卓雅毕竟是经受过战火的人,面对敌人的枪口,她没有退却。

提了一只小砂锅,陈卓雅挺着胸脯,一步一步地向“三庐”走去。

周遭空空寂寂,风似怕了般不见踪影,树叶不动了,全饶村的男女老少都把心儿提起来了,唯有这一条花巷,回响着一串脚步声,陈卓雅一双小脚板的脚步声……

一切都顺利得有些出人意料,一切都平静得叫人窒息。陈卓雅慢慢地走到苏班跟前,四目相对,却无一语,唯有一阵阵断肠的凝噎。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动作才是最深情最有效的表达!陈卓雅一勺又一勺地给苏班喂着稀粥,提勺的手慢慢地就不颤不抖了;陈卓雅又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了药品,一手托着药品,一手握着棉签,一遍又一遍地为苏班清洗着伤口。那白色的药水,溶化着血痂、涤净着尘污,瞬间变成黑色黏液,腥腥地滴落在黑土地上。随着苏班脸上表情的变化,陈卓雅涨红的面颊也渐渐地被神圣的光泽取代而恢复了平静和坦然,一双泪眼透射着闪烁着深情和挚爱的光芒……世界静止了,时间凝固了,连端着大枪的日本兵也忘记了任务,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地惊到了。

涩谷次郎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位潮汕妇女,敢于在他们的屠刀下、枪口下,从容不迫地照顾和护理她的丈夫——一个受伤的战俘!他的心在痉挛,他的手在颤抖,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妇女旁若无人地为战俘清洗伤口的时候,心仿佛也被掏出来清洗了似的,他感觉自己卑鄙、残忍、龌龊……继而又从心里涌上来一股被肢解、被鞭笞之后的恼怒,这种恼怒随着他的计划的破产而不断升级,及至丧心病狂……

涩谷一直怀疑,这支商旅中的武装力量应该与此前在鲤鳃喉遭遇的武装队伍有关,大大的有关!在这一带,除了国民党的守军,能够有如此战斗力的队伍不多。如果真的是“三舍”游击队,那么,打开苏班的嘴尤其重要!他不仅可以供出是谁给抗日武装提供了特别通行证,还能够供出这些抗日武装到底潜伏在哪里。再者,涩谷又以苏班为诱饵,试图通过这特殊的刑罚,诱使抗日武装自投罗网。基于这么一个构想,涩谷对于苏班和卓雅、对于陈府的上上下下,并没有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陈卓雅经历了第一次,胆子更壮了。尽管她心里明白,日寇绝对不会放过她和苏班的。但人一旦将生死放在一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傍晚时分,她又像一个殉道者,大义凛然地重复了一遍中午为苏班所做的一切。

这局势一直持续到第四天。尽管有陈卓雅的照顾,一直被捆缚在树干上的苏班毕竟负了伤,已经显得体力不支了。

逼供不成,诱计未果。涩谷次郎在对付潮人方面确实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本事。这一次失败使他意识到对手绵里藏针、以静制动的厉害,领略了眼前千千万万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那种温和、柔韧、不急不躁的性格力量!尤其是看着这个被缚在树干上三天三夜,仍是满脸无畏无惧的汉子;看着这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悉心照顾她的丈夫的潮汕妇女不慌不忙的一举一动,他战栗了,他害怕了,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参与的这场“圣战”的意义了!绝望之中,他打开自己心中那一扇最阴暗的闸阀,放出心中的野兽,让它即刻吞掉刚露头的一丝怜悯。

陈海澜是被陈卓雅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挣脱了林绿依的双手,只身出现在涩谷面前。她的出现,不仅叫涩谷吃惊,所有正发着兽性的日本畜生此时也都怔住了。面对她那满脸凛然的正气,这一群畜生就一个个像霜打般都蔫了,一个个狼狈地乱抢裤子,生怕那一丁点赘肉会被割了似的。

陈卓雅一息尚存,但已经不像人样了。

因为陈海澜的出现,涩谷才恢复知觉,才睁眼看清这化日光天。因为陈海澜的逼近,他闻到了那一股在“三庐”梦中闻到的香味,这香味使他联想到女人,联想到母亲……对母亲的敬仰和赞美,对母性的膜拜和尊崇,应该是全人类的本性!涩谷仿佛进入梦境,他愕然地面对着在地上挣扎的陈卓雅,脑子里不停地闪过一张张女人的脸,在樱花下、在雪花里,他的母亲、他的姐妹、他的所爱的女人……在陈海澜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骇然一声惊叫,掉头就朝“三庐”走去,躲着陈海澜、躲着陈卓雅、更躲着那一叠影影绰绰幻觉中的穿和服的女人……一场豪雨恰恰在这个时候啪哩啪啦地倾倒下来了,水,善利万物的水,圣洁而澎湃,如上苍伤心的眼泪,如菩萨净瓶里的玉露,为洗涤这人间的丑恶,倾尽全力。

这一场豪雨,激醒了垂死的陈卓雅,但没有救得了苏班。当陈守本被涩谷次郎放出来收尸的时候,他顶着豪雨,来到“三庐”前灰埕口。陈卓雅已经被陈海澜搀扶着回到家里了,他唯一见到的是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来的苏班的尸体。苏班死了。他的脚下,血水被雨水不断地稀释着,黑泥土却像特别制作的幕布一样衬托着一截舌头,浸泡在血水雨水之中,惊人的胀,出奇的白!陈守本悲泪纵横。他一看就明白,苏班,这铮铮的汉子,皆因为对跟前那一场暴行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而咬舌身亡!天上人间,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施暴、被蹂躏更痛苦更揪心的呢!陈守本不顾一切地扑到苏班跟前,他用雨水细心地为苏班洗净身上的血污,又用牙齿为他咬开那捆缚了他三天两夜的绳索,在将他背上后背之前,又细心地撬开他的嘴巴,将那一截舌头送回去……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陈守本一直在跟苏班交谈,一口一声地“姑爷,好姑爷……”闻者无不心酸。

在“三庐”门前作了孽,涩谷次郎仍然一无所获。当他知道店仔头区公所的粮仓昨晚被劫,强征暴抢而来的粮食被劫夺一空的时候,这个恶魔就再也沉不住气了。

“陈,陈仰穆!你不会放过我们涩谷家吗?!当年你将我的父亲逼上绝路,今天你怎么还不放过我!”半夜,涩谷次郎从噩梦中嚎出来一句话。

他急了,睡不着了,他心中的野兽要发作了!出城之时,他立了军令状,没有完成筹饷筹粮任务,他不敢见坂田。

半夜时分,涩谷次郎一手提着杀人刀,一手擎着火把,带着兽兵,闯进了陈家大院。

“我要报仇,我要杀人,我要把你们陈家烧个寸草不留!”

“陈仰穆,你睁眼看看,我,涩谷家的,回来了!”

“陈舍南,你出来!”……

陈家一片肃静。其实,从睡梦中醒来的陈家人,已经悄悄地站在了一起,如一道墙紧密地倚靠着,为家人传递着必胜的信息和信心。

涩谷抛出手中的火把,一道弧线在“听潮楼”前划出一道光亮,这木结构的楼,转眼就烧着了!

火光之中,涩谷魔鬼般疯狂跳跃着,怒吼着,把手中的血刀挥舞着。

涩谷累了。他面对着陈家大院,狂笑三声,抬起手中的刀,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肚皮。可是,他又停了下来。他看见那刀上还有血,为天皇剖腹尽忠,这刀可得擦干净。他四处找白布,他又想起了那个坐在门框里的小美人,想要那一块给小女孩擦嘴巴的白手绢。他走进去,果然就看见了林绿依,那个手里拎着手绢的小美人。他上前去,还是用刀,他好像只会用刀。那滴血的刀尖,轻轻地,准确地挑起了那块手绢。这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飞过了一片白云,白云如雪,扑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伸出手来,接住一看,是雪白的手绢,却被刀尖沾上了血,这滴血已经洇成一朵盛开的梅花!他愕住了。一种幻觉把他带回到北海道,他仿佛伫立在家门口、在温泉边,看着雪花、看着红梅、看着母亲……裸露着柔美身段的母亲从雾气蒸腾的泉水中立了起来!人生,多美好啊!这轻灵的雪,这绽放的花,还有母亲温柔的眼神……他的手发软了,经过擦拭的、闪着寒光的刀刃停在腹部的皮肤上,长久地颤抖着,终于,涩谷次郎一声痛吼,刀从手中滚落,“咣当”砸在了地上。

“听潮楼”在烈火中咆哮着,终于如一个巨人般轰然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