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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澄城沦陷,饶村成了敌占区与国统区之间的前沿阵地,战略位置显得重要了许多。

川岛一雄带着一群日本兵来到饶村的时候,远远地就被荔园那一片红彤彤的荔枝吸引了!第一眼看去,他还以为前方是一片樱花,近了才惊叫起来:“天果!我终于看到天果了!”给他带路的竹野原田不解,告诉他这是中国岭南佳果,名叫荔枝。“荔枝?”川岛一雄惊奇不已。小时候,他曾经吃过这种果子,当时,奶奶告诉他,这是一种产于中国南方的“天果”。这种果子特殊的甜味让他终生难忘。如今在南中国再见“天果”,已经是奶奶去世后的十多年了!突然间,川岛的双眼潮湿了,这是他踏入中国领土以来第一次有了哭的冲动。

他走进荔园,他捧起果子。这果子可真美啊!深红色的外壳,一层凸起的疙瘩,摸上去棘手却不扎手,圆圆的个子,掰开见到一层薄薄的衣,再掰才露出白玉般的肉。他试着采了一颗,一啖,满口蜜一样的甜。当即他就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这新鲜的荔枝跟那个“天果”到底不一样,那个有点咸,外壳也是咸的啊!他忘记了此行的任务似的,丢下队伍独自走进了前面的工场。看到了忙碌的工人在腌制盐水荔枝,他才明白过来:奶奶说的“天果”,原来就是陈家出口的这种腌了盐水装上瓷罐的加工品,其外壳因为浸了盐而带着咸味。而眼前的荔枝却是如此的鲜艳,如此的甜蜜,如此的可爱!他陶醉其间,他流连忘返,他由此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奶奶,想到了童年……两行热泪悄悄地流淌下来。他的心头突然间又充满了仇恨。当他又抬起一双凶狠的眼睛时,手里的杀人刀一挥,“咔嚓”一声,就把跟前的一棵荔枝树斩断,红彤彤的果子撒落一地。原田被川岛一雄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一路上他们可是先说好了,到了饶村、进了陈家,可不能失礼,因为这是一个不一般的中国家庭。可是,还没踏进家门,这个川岛就怎么了?看着满地骨碌的荔枝,原田不无担心。

此时的陈家,陈海国还沉湎于蔡任夷自焚殉难的巨大悲痛中。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书的一副挽联“吾兄亦吾友,高义薄云天”,久久不能释怀,却不知道一桩大麻烦已经降临在头上。

敲门的是竹野原田。陈家这扇门,原田已经敲过多次了。开门的是陈守本,陈守本也不是头一次为原田开门。可是,今天并不一样,因为后面跟的是一群日本仔!陈守本开门时被吓得一声惊叫,撞了厉鬼一样地魂飞魄散。无疑,这叫声惊动了整个陈府。

其实,对于日本仔的到来,陈家人都有心理准备。澄城沦陷了,饶村就如同一片没有栅栏的果园,谁想吃果子谁就可以进来。然而,让陈家始料不及的是,带路的居然会是竹野原田!“这只没喂熟的狗!”这是陈守本一声惊叫过后在心里骂出来的第一句话。

“海国兄,雪菲姐,我,别无选择。”原田见到陈家主人,满脸愧色。

“坐吧,有什么事?”陈海国面无表情。

“我,我被选择,我在司令长官面前被要求作选择,要不让百惠子去当慰安妇,要不让我来请你去汕头出任,出任商会会长。”原田一句话,就把原委和目的都说清楚了。

“嘿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左右不是人了!原田君,你知道吗?我们中国人把这种行为叫做什么?把这种人又叫做什么?你觉得我会同意吗?”陈海国仍然面无表情。

“我明白。这叫为虎作伥,这叫汉奸!可是,我能眼睁睁地看着百惠子离我而去吗?”原田满脸的无奈。

“哦,这么说,我是非出任不可了?”陈海国看了一眼一直瞪着他的川岛一雄。

“陈先生,你的,不是已经跟我们大日本皇军合作过一次,而且很愉快吗?”川岛一雄上前一步,标准地来了一个立正动作。

“哦?你是说,我让你们归还批信,放行邮件?通邮是国际法规定的,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都必须遵守的。这就是你说的合作?”陈海国明白了,今日之祸起于数日前他亲赴汕头,向日方索回被查封的恒穆批信局的侨批。汕头沦陷,日寇第一时间查封了邮局和批馆。作为批信行业中的老字号,他不出面谁出面?不索回侨批,他如何面对侨户、面对乡亲?这侨批,不仅是生活费,更重要的是那一纸抵上万金的家书啊!情急之下,他赶到汕头,找到原田,又通过原田找到川岛,终于把事情解决了。谁知……“坂田司令说了,这汕头必须有个安定的局面。陈先生是汕头和南洋的商界巨子,德高望重,这个商会会长非陈先生莫属。你的,还是跟我们走吧!”川岛一雄又逼进了一步。

“原田,你们这是把我们往死里逼啊!”温雪菲开始一直坐在一旁冲茶,她将一杯茶送到陈海国跟前,开口说了句话。

“雪菲姐……我,你说我该咋办?”原田仍然是那副无奈表情。

“我们都不晓得自己该咋办,哪里晓得你该咋办?只是无论如何,你们总得让我们商量商量吧。”温雪菲给陈海国使一个眼色,手里的茶杯,洗得叮当响。

“原田君,还有川岛君,我们先不谈这个。”陈海国将川岛递过来的一份“委任状”推回去。说:“你们能否先回去复命,就说我三天之内会给个答复。”

“川岛君……”原田毕竟是陈家的熟人,不好一下子撕破脸。

“你这是……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三天后,有了答复再走。反正陈先生你是跑不了的。你们就好好地商量商量吧。”川岛一雄只好让步,在竹野原田面前他不能独断专行。

温雪菲就让陈守本把一群日本仔带到荔枝加工场去。川岛到了工场,面对一排工人用的床铺,很不乐意,非得住进“三庐”不可。温雪菲没有办法,只好让步。

荔园的夏夜是宁静的,黑暗淹没了一切,使整个村庄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各个路口都有凶神恶煞的日本仔把守着,这纯净的夜色,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里已经是沦陷的天下,这年月是战争的岁月!

陈家并没有吝啬一顿饭菜,也没有悭吝几张睡床。入住“三庐”的鬼子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些装饰华丽的房间今晚会是他们的宿地!最激动不已的还是川岛一雄。吃过了丰盛的晚饭,吃够了甜蜜的荔枝,难以入眠的川岛就纠缠着原田,非得听他讲故事不可。讲着,聊着,这两个日本仔就都动了思乡之情,半夜里想要喝酒以浇乡愁。原田熟悉陈家,没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工场里面藏酒的地方。这是荔枝酒,是陈家自家酿的荔枝酒。看守工场的工人说,因为海上的通道被日本人锁断了,这两年盐水荔枝出口量减少,不得已才把大堆的荔枝堆成酒。

川岛本来就馋酒,这些年因为当兵很少喝酒,今晚就喝了个痛快。

“原田君,你为我评评理,我,我潜入汕头时,是特高课的一个特务长,我立了功,你听我说,我,我说,中国人就是猫,给点腥就咪咪地媚叫。原田君,你看这样的民族,焉能不败!”川岛就着荔枝酒,喝得津津有味。

“川岛,你太草率了,你下这个结论太盲目了。”竹野原田耐心地对川岛说。

“你看他们,水雷布得再好也敌不过我几个钱。不就为了妻子那几个手术钱嘛,你看那个兵,我让他找什么,他就给什么。嘿嘿,你知道我们大日本为什么在中国战场上能节节奏捷,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人渣在为我们开路。”川岛又抓起酒杯。

“开路?他一个小兵就能开路?”原田停下手里的活,他听得有趣。

“这你就不懂了。有小鬼开道,就请得出大神。他妻子动手术,我,我给的钱!他后来帮了我,去找他的队长,那是个贪财的鸟人!我给他一大笔钱,他就帮我们大日本皇军开放了水雷防线,大,大日本皇军,才得以从妈屿口长驱直入!”

“川岛,你不了解中国人。你来到这里,最好还是要多了解一下潮人。你听说过翁照垣吗?你知道上海淞沪战役吗?翁照垣就是潮人的代表。”原田放下酒杯,四下逡巡,摸索着找水喝。

“淞沪战役?听说过,但只是士兵们私下传闻,那是一个意外,那一仗,我们大日本皇军是没占什么便宜。”川岛一知半解,“入汕作战,我,功劳大大的。可是,坂田这猪,喜欢那个涩谷次郎,让他,当我的中队长!我,不服这口气!我,委屈大大的。来到这里,吃到了‘天果’,我就想家,想我奶奶。我,原来有个奶奶,疼我。我的父亲,是头猪,我的祖父,是只狼!我恨他,我不读书,我不听他的。我跟我父亲一样,不听他的。他,我的祖父,准确地说是继祖父,他骂我们什么?杂种!一听到他骂这个,我父亲就要跟他拼命。后来,我长大了,我也要跟他拼命!直到有一天,继祖父要死了,他才对我说,我,不是他的孙子,我父亲也不是他的儿子!他说,那个强暴我奶奶的男人是支那人!从那时我就恨支那人。要不是那个支那人,我童年就不会受那么多的罪,伙伴们也不会那样歧视我,祖父也不会老是打我骂我……我,我想我奶奶,我来到支那就是想为我奶奶报仇!我痛恨强暴的行为,我痛恨施暴的人!那一天,在攻克澄城的时候,涩谷次郎让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暴一名肩膀受伤的女人,我阻止不了他,可我恨死了他!我不能容忍的是,后来,坂田居然给他奖励,却打了我耳光,骂我是胆小鬼!”

川岛喝了一夜的酒,又哭又骂,闹得原田睡不了觉。

这一个夜晚,陈家也是个不眠之夜。

正当陈海国左右为难,无计可施之时,苏班带着妻儿,一家四口悄悄地回来了。为了避过步墀桥上的哨兵,他们渡过秀夫溪,从后门进来。久别重逢让一家人惊喜不已。陈卓雅没有回答温雪菲这些日子往何处去,也没有告诉温雪菲这次是从哪里来。苏班也是如此,对于离家的这些日子,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说,他打从樟林经过,林荫墨给陈海国转来一封从暹罗辗转来到樟林的信。拆开了这封迟到了两个月的信,陈海国双手不停地颤抖。信,是陈兆平寄来的,报的是陈海安病逝的噩耗!温雪菲一听,抱住了陈卓雅,两人哭成一团。陈海国回国时,这陈家在暹罗的生意可全都交由他打理,他这么一撒手,那里可就乱成一盘散沙了!这个消息等于给陈海国又下了一道返暹的通牒!

从悲痛中振作起来,陈海国与苏班一起商量。苏班说:“抗日战争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海上通道被日寇截断了,交通运输线一时恢复不了。大伯,我此来还有一个目的,也就是要请你出山,赴暹罗做一些对抗日、对民生有利的事。要是没办法跟东南亚华侨联系,那么,靠侨汇生活的侨眷侨属将如何生存?同时,海外的华侨华人捐献的支持国内抗战的资金和物资又如何输送?别的不说,就说生活在暹罗的潮人吧,家乡有难,他们怎能眼睁睁地作壁上观?组织旅暹潮人为家乡抗日出资出力,打通暹罗跟家乡的秘密通道,是一件天大的事!”

“可是,这轮船不通,海关不放,水路封闭,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啊!”陈海国坐立不安。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为如何赴暹罗伤脑筋,日本仔又节外生枝地逼他当汉奸,陈海安的死讯更无异于火上浇油!苏班说得对,国难当头,陈家必须尽力,为国家,为民族,为潮人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想到陈海安,陈海国又拿起陈兆平寄来的信,掂起来又放下去,突然,他把目光落在信封的邮戳上,怎么会是芒街?发信地点竟然是安南的芒街!这个陈兆平,头脑就是活!水路不通,他居然想到以芒街为中转……对啊!走旱路,走旱路,跟这封信一样,不走水路,不是也同样可以到达么!

“苏,有办法了,走旱路!”陈海国高兴得叫起来,又对温雪菲说;“去,去把《针路图》拿来!”

“《针路图》?”苏班不解。

“嘿,这图好,你看看就知道了。”陈海国接过《针路图》。光滑发亮的檀木盒子打开来,一本册页发黄的书就滑了出来。陈海国熟练地找到西南线部分,这番禺、湛江、海南一直到安南的海上针路一目了然。这针路除了标明所必须经过的岛屿、浅滩、险礁,还注明了一些近海陆地上的重要城镇。一些地方的港口码头还辅以诸如妈祖宫、顺宫天后、大仙、招神等等提示信息。自古以来,船只经过这些地方,都得上岸去烧香,顺便补给淡水。

“真是宝贝啊,这图!难怪老爷子一直珍藏着从不示人。”苏班一边翻看,一边念叨。

“这些年,《针路图》经历的风险也不少啊,幸好要用着的时候能在身边!”海国轻轻翻过一页。

沿着海岸线摸索商讨,不一会儿,陈海国就跟苏班相视一笑。陈海国拿来纸笔,把安南芒街,以及东兴、钦州、合浦、遂溪、湛江、汕头一串地名写出来。又添上了一笔,从汕头到钦州的路线,还可以走兴宁先到韶关,再从山路进南宁直抵钦州……

“这下好了,虽然路程远点,但总算是有路可走!”陈海国眉头舒展开来,又说,“苏,我走后,这个家你可得多费点心,你也该稳一稳,别老是尖着屁股,连家都坐不住。”

“大伯我……我怕还是坐不住。我,我送你到揭阳吧,这条路我熟。你放心走吧,我去跟舍南谈谈,让他常回家就是了。”苏班好不为难,可他又不能说出原委。

第二天一大早,川岛一雄就来敲门。

川岛一雄喜欢早起,他一大早绕着荔园走了一圈。秀夫溪粼粼的溪水绕园而过,溪边的荔枝因为溪水的浸润而越发显得茂盛,果子结得又多又大,川岛已经晓得挑无核的果子吃了,还能叫出三种不同品种的名字。对“妃子笑”这个名字,他特感兴趣,却找不到一个能给他解释这个名字来由的人,他便一大早迫不及待地来找陈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