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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日寇此次率队反攻澄城的是富田大队。富田少将在没有弄清澄城虚实之前,先是按兵不动,而后又请求增援,坂田一听富田在澄城遇上了“劲敌”,迅速地调来厚地大队增援。于是,从第二天拂晓开始,这场战役便像碾磙一样要把澄城碾个粉碎。澄城上下一片硝烟弥漫,木棉树被摧毁了,摇曳着残叶,棉絮满天飞,漫天灰烬伴着青烟和呛人的臭味升腾上天空,化作激战后的一派肃杀的死寂。城垣、工事变成一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尸体旁血流成河,如一道永远沉不下去的如血残阳。对着脚下这片土地,对着倒在城头上的兄弟,每一个活着的士兵也都木头一样,脸无表情。

蔡任夷一直坐镇在县政府大院。他身后那片空地摆放着两具棺材,一具里面是已经入殓了的曾若吟,另一具是空的、专为自己准备的。轰隆隆的枪炮声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与刘永福的黑旗军驰骋在抗日保台的战场上。那时候,他的生命力是那样的旺盛,精力是那样的充沛!除了战斗,除了布防,除了协助主帅出谋划策,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睡觉,却从没有觉得累,觉得困。只有接到内撤命令的那一刻,他才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从此,他对清政府彻底绝望了。直到在薛一桐的引领下投身于辛亥革命,那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从保皇到倒皇,从跟随丘逢甲践行教育兴国到追随孙中山建立民国……风雨几十载,他竟数度改旗易帜,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好弟弟蔡仲希……每年仲希的忌日,他都率全家人去祭奠。要是仲希今日还活着,他枪法准绝,一定会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枪一个鬼子地将这些侵略者杀个精光!若吟有心脏病,林先生总是提醒大家别让她受刺激,几十年都平安地活过来了,没想到今日竟然被日本仔给吓死了。这下可好,死得真是时候啊!这样,他就了无牵挂。他心里默念,蓝姑娘,勇敢的姑娘啊,你要好好活着,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轻生。麦汉斯你这只老毛猴,我没交错你这个朋友。急难关头,还是你有胆量,有义气,有良心。你救得好啊!你的出现,不仅让禽兽不如的日本仔收了手,也让噤若寒蝉、袖手旁观的一些中国人汗颜!其实今日之战,意义不在于胜败,而在于志气!让我们的死唤起民众,共赴国难,枪口一齐对准侵略者!中华民族从来不可侮,潮人自古多豪杰。我们的祖先选择在这片南中国海滨繁衍生息,就注定我们世世代代与海结缘,与海为邻。这片海域从来就没有平静过;这片土地,更从来就没有被征服过。眼前的这场战争把我们推向了生存极限。坚守,相持,抗争,反击……只要潮人团结起来,把所有的力量凝聚起来,我们就能打胜仗,我们一定能笑到最后!

枪声逐渐稀拉,杂乱的脚步声却在逼近。蔡任夷闭上了双眼,把手里的火柴紧紧握住。他选择了自焚,选择跟妻子一起走。自焚,既是对侵略者最强烈的控诉,又是对国人、对潮人最有力的召唤!

“爸!你还不走?我们都被姓洪的当猴耍了,你还打算在这里为他尽忠?”蔡秉昌从火线逃回来,临走时可怜起自己的父亲,想拉他一起走。

“嘿嘿,我早就知道有今日。他姓洪的算什么东西?拿全城十万民众生命做赌注的人,只会落个千载骂名!我不走。我死可以保全名节,保全一个中国人的名节!我死,他也得死。我今天死,他明天死,又有什么不同呢?除了名节,还有什么区别呢?你走你的,我不仅棺材准备好了,连柴火都准备好了。臭小子,你给我听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到了打败日本鬼子的那一天,你记得给我烧一炷香,告诉我一声就足够了!”蔡任夷说完了,就闭上眼睛,不再看蔡秉昌一眼。

蔡秉昌走了,走的时候,把父母双亡这笔债算到了国民政府,算到了国军,算到了华司令和洪其伍身上,却断了一根筋似的,忘记了这血债的源头!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报复了,疯狂地报复了他认为应该报复的人,却唯独放过了日本仔这应该受到惩罚的罪魁祸首!这就是汉奸的逻辑,这就是卖国贼的逻辑!

“麦汉斯?”陈舍北眼前一亮。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个肩负担架,在瓦砾中艰难走来的大个子是麦汉斯。“麦,你怎么也上来了?”陈舍北一把将麦汉斯拉到一个掩体后面,看见他手臂上“救护队”的标识,很是激动。

“你?你是陈少爷?”麦汉斯直愣愣地瞅着舍北,他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他心里明白,陈舍北一直在找蔼然姑娘,可是蔼然姑娘已经不想再见到他。再说,他们脚下的阵地是城北的小北门,陈舍北带着两挺机枪在此坚守,打退了日本仔一次次的进攻,此时此刻更是寸步不离。而蔼然姑娘所负责的救护任务却是在南门的南桥,就是想见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打过这一仗,他们就会永别了!战争,让每一个战士都变成冷血动物,容不得儿女情长!

“陈少爷,这仗都打了四天啦,怎不见大部队的反攻?伤亡这么大,可怎么打下去啊?”麦汉斯给舍北递过水壶。

“这仗从一开始就落入洪某釜底抽薪的圈套。其实歪打正着,我们就是想打这一仗。无论能打多久,无论澄城能守多久,我们都要打。就像收复南澳一样,只有打上这一仗才能鼓舞士兵、鼓舞人民,才能让国民知道,只要持久战斗,小日本就必败无疑!”陈舍北趁着喝水说话的工夫,仔细地端详着这个老外。他发现,麦汉斯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战火硝烟使这位西方的传教士变成了一名战士,坚强而刚毅的战士!

“老麦,你可得小心,这仗是打不下去了,澄城落入敌手是必然的。我死不足惜,你可得活着,见到蓝蔼然,告诉她,我对不起她。你帮我照顾她,好吗……”陈舍北话没说完,枪炮声又响了起来。又有伤员了,麦汉斯正要上前,一颗炮弹炸响了,灰土覆盖下来,四周一片昏暗。

“余大,余大!”陈舍北又听到喊叫声,那是呼唤余羲护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他拼命地睁开眼睛。“大队副,蔡,蔡秉昌带着十来个人从城北水关溜走了!”一名左臂扎着绷带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报告。

“你看见了?这个软蛋,真不是个球!”余羲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舍北的阵地,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直咬牙。他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抱起一挺机枪,追上几步,朝着蔡秉昌逃走的方向,“嘟嘟噜噜”地发泄了一通。

又一次击退日寇的进攻。舍北放下机枪,却发现左右空荡荡,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扶着已经没气了的余羲护,又一次并肩站立起来。“澄城的父老乡亲,我们对不起你们!我们立下军令状,守三天,只守三天!是姓洪的背弃了我们满城百姓,把我们给坑了!”枪炮声又掩盖了过来,舍北立在城门上,背对落日,整个身子就如同镶嵌在闪烁的金辉中,无比壮丽辉煌。他扯开嗓门大声吼:“弟兄们,我陈舍北来了!前头等我——小日本,小鬼子,日本仔,我×你们的老母!”

“北,陈少爷!”麦汉斯扑上前来,他扶住了差点栽下城门的陈舍北。

城北水关,一只小船悄悄地驶出玉带河,驶出了韩江口,驶进白茫茫的苇草芒花深处。麦汉斯把陈舍北满是血污的头抱在怀里,一双干涸的眼睛慢慢地从舍北的脸上移开。他回望别去的澄城,看见夕阳里升起一股火焰,带出了一柱冲天的浓烟,他仿佛听到老友蔡任夷在跟他告别!蔡任夷死得悲壮,余羲护死得惨烈,守城的英烈们,英风永式!麦汉斯从船中站起来,小船摇晃得厉害,他只能跪着,双手捧着十字架,为澄城的亡灵祈祷着。

迷迷糊糊中,陈舍北听到麦汉斯很轻很轻的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这是他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动人的歌,没想到竟然是挽歌!

“狼听到圣经诗歌都会变成羊的。”这是麦汉斯的信仰,在这炮火呼啸擦身而过的战场上,眼前横陈的尸体、没踝的血流、支离破碎的断臂残肢,对心中装着彼岸的人来说,也是灵魂升华的必经考验吧。

残阳如血,海天红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