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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都说女人嫁人是个坎,迈得好,一路坦途,跌了跤,一生崎岖。她在那一个晚上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其实,她没有主动权,在自己的人生当口上,她自己却没有主动权,全都听任父母亲的裁决。可恼的是,父母亲为了女儿嫁谁的问题吵了个天昏地暗!

母亲让她嫁的人叫川岛一雄,这个男人一直跟她很亲密,是母亲认下的义子,母亲打从认下川岛一雄作义子的那一天起就有了将她嫁给他的打算,只是那时候她还小。可是,父亲一直反对,父亲总是私下里骂川岛一雄是杂种,是混蛋!父亲跟竹野原田家有很深的交情,对竹野原田更是赞赏有加。尽管那时的原田旅居中国,偶尔才回日本一趟。命运让她在川岛与原田之间选择一个当丈夫!那一个夜晚,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原田从中国回来,并且登门求亲。父亲让她嫁给原田的理由比母亲让她嫁给川岛的更具说服力,而父亲的决定向来比母亲的更具执行力!于是,她被选择地嫁给了原田。

百惠子回到屋子里,倒在床上,她把脖子上的毛衣扯到头顶,捂住了脸,翻动着身子让自己睡得舒服点儿,屋子里弥漫着烟臭味。

“百惠子!”川岛又没有敲门就进来,他坐在床边,镜片在黑暗中发亮。

“又跟谁生气了?小可怜。”川岛还在读大学,修的是建筑专业,平日里却喜欢弹琴、书法和诗歌,所以在百惠子面前一直很骄傲。

“我已经不小了,我已经长大了。”百惠子说着,有些伤感。

“你多大了?”

“十六岁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有不知道的。”

百惠子意识到,眼下她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对她这个哥哥说——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川岛像一只猴子一样跳起来,蹲在床上,俯视着她:“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娶你!”

百惠子坐了起来。当她发现川岛逼近她,要亲吻她时,才想起了船票。她在外面耽搁得太久,那张纸片在她手里变得很软很湿了。

她把船票放在了枕头下面。她第一次抱住他,让自己在他的怀里很温柔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好像突然间来了个角色转换,她是姐,他是弟了。

“决定走了?”

她再一次抱紧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很激动,两只手绞在一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有点伤感,她此前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我要娶你做妻子,从前我以为你还很小,没说出来。可是,转眼间你我都得过一种新的生活了。你看,我真像个幻想家!就一次,作一次幻想家吧!从此后,我不再有幻想了。”

“哥啊!”她十分真切地再叫一声哥。从此后,她不能和过去一样跟他一起玩了。从这个晚上之后,再叫哥哥和妹妹都别扭了。

“妹,你太热了,出汗。你将衣服脱了,让哥哥再为你擦一次……”

她傻傻地就听从了他,就一件一件地脱。脱到不能再脱了,才猛然发现哥哥的眼神不对劲,狠!眼珠子发直!她急忙抓过衣服,穿,又一件一件地穿,又把自己发亮的身子套牢了。这时,她才看到哥哥回过神来,脸上爬满了泪水……

她说不清嫁给竹野原田是对还是错,但是假如不嫁给原田,她就不会来到中国。就不会有今日这一脱!

原田君,对不起了!百惠子每脱一件衣服,就在心里叨念一句。一直脱到不能再脱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先生,你等等,你得等我将这些衣服都穿上了再走。我,不能让我的儿女看到我这样……”她的声音轻如细雨沐在禾苗上,她红艳的双唇哆嗦着,喉咙里有液体滚动着。

蔡秉昌呆立片刻,他没有看百惠子的最后一脱就破门而出。他掏了半天才掏出香烟来,接连抽完了三根老刀牌,他才缓过了气似地朝油头一挥手,示意让俩孩子过来……

陈海国对舍南舍北一直不放心。尤其是舍南,思想太激进了,不好好读书,常串头闹事,多次被校方警告处分,要不是碍于他的面子,早就被校方开除了。最近,他又一心想着抗日救亡,有两次已经准备好了行装,说要投奔抗日前线,都是他颇费周折才给拦了下来。为了给舍南这只“船”装上一把“舵”,他才依了老爷子,把林绿依娶过来当了儿媳妇。可是,婚礼刚开始他就突感不适,总预感着要出什么事。

晌午时分,果然就接到竹野原田一家受阻澄城的消息。强作镇定地给来宾敬过三杯酒,他就拉过老友麦汉斯,悄然离开宴会。临上轿的时候,陈海国才对麦汉斯说,我们的朋友竹野原田一家,在前来贺喜的途中被澄城自卫队给抓了起来!麦汉斯从小就随其叔父到汕头、澄城一带传教,除了那一张永远无法改变的西欧男人蓝眼睛高鼻子胡须密匝的脸孔,其他的几乎跟一个潮汕汉子无异了。一听到原田出事,这个豪放仗义的大汉就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催轿夫快些再快些!

坐在轿里,陈海国一直想不透:这种“掠人手钱”的把戏时下虽是屡见不鲜,但像今天这样直呼其名,无遮无挡,倒是少见。于是,他没有冒失地直奔现场,而是叩开了中宪第蔡任夷的家门。

蔡任夷如今虽然功成身退,但名望倒比从前高了。蒋介石当年率东征军来潮汕,就曾应蔡任夷之邀,亲临澄城作演讲,很是轰动一时。蔡任夷也从此身价倍增,就是党部书记、县长见了他都没有神气的时候。近日,战争的阴云压城,听说县党部书记、县长等党国要人都“内迁”了,就传出蔡任夷将出任战时县长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凡是出在澄城的拉喳事,应该没有蔡家不能摆平的倒是事实。

“岂有此理!自卫队怎么能随便抓人?”蔡任夷见了陈海国,就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清来由,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捋了捋袖子,就接通了自卫队的电话。

“喂,叫蔡秉昌接电话!”

“……”

“喂,谁呀?”

“我,我是你老子!”

“咋?妈的,我才是你老子呢!找死!”

“啥?阿瘸!你是真疯还是假癫?我是你父!”

“……你,父你……”

“你听着,立马把你陈叔的客人原田先生一家放了,要不,你就别回家!”

蔡任夷气咻咻地放下电话,摇着头连声说对不起。又骂了声“犬子越来越狂妄”,就一手拉过陈海国,一手拉过麦汉斯,一同奔自卫队部而来。

这澄城自卫队就设在城南南门头,离蔡家不远。蔡任夷也不等通报,就径直来到队部。

“蔡老爷子,蔡队副有紧急任务出勤去了,我们当兵的,真是做不了主。”油头给客人端上茶,一副奴才笑。

“早不急晚不急,我来了他就紧急,出什么勤?分明是躲着我嘛!他不出来,我今夜就在这里睡下等他!”蔡任夷来了犟脾气,“来,换泡好茶!”

这一泡茶居然冲了两三个钟头,蔡秉昌就是半脸不露。掌灯时候,油头进来说:“蔡队副到汕头公干,今晚怕是赶不回来了,蔡队副留下话,请老爷子和客人先回家歇息,明天他回来就放人。”

“逆子!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蔡任夷气得差点将桌上的东西都掀了。在陈海国的规劝下,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自卫队。一路上仍然气咻咻地,又骂起了蔡秉昌,“这个逆子,原来在警察局干还有点样子,可就为了当这个什么中队副的狗屁官衔,投到这杂牌军旗下,就没干过好事!”

没有救出原田一家,陈海国回不了家。他婉辞了蔡家的挽留,也没有惊动自家的行铺,而选择到麦汉斯的教堂留宿。教堂是治疗创伤的最好去处,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肃立在神像前,听着手捧圣经的麦汉斯诵经文,无异于服用绝妙的镇静剂。尽管天气闷热,但教堂的肃穆宁静却让他感到孤冷,好像一个人没入一片幽深莫测、广阔无际又平静无波的潮水之中。

中日自甲午战争以来就没有停止过摩擦。而陈家,冥冥之中似被一只魔掌操纵着,总是摆脱不了跟小日本的瓜瓜葛葛。剪不断,理还乱,多少往事都到眼前来。从父亲当年亡命下南洋,到海难漂流到东瀛;从仁和街开发房地产,到那一宗从天而降的匪患;从抗日保台,到南澳血战,每一次陈家风起云涌,都与日本仔有关!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与国家同命运,与民族共呼吸!想不到的是,在日寇压境、战云漫卷的今日,他却要为日本友人的人身安全费一番心思,劳一番“大驾”。

第二天起来,陈海国谁也不惊动,管自来到自家的批局提了四千大洋,与麦汉斯来到自卫队部。

四千大洋交到油头手里的时候,蔡秉昌还在西花楼与他的相好赖在床上。所以无论陈海国如何着急,麦汉斯脸涨得多红,都没能将一墙之隔的竹野原田一家接走。

收起了一大笔钱,油头对财神爷不敢怠慢,又是冲茶伺候又是遣兵丁四处找寻蔡秉昌。

日上三竿,才见蔡秉昌走进大门来。

“陈叔,陈叔!不好意思,劳你大驾了!”蔡秉昌一副谦卑热切的样子。

“蔡世侄真是国家栋梁之才,忙啊。”陈海国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