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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竹野原田举家到饶村陈家做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汕头乘轻便车到外砂溪渡口,过了澄城,再搭上十几里路人力车便可到达。这一路上,最活泼、最快乐的是原田的一对儿女。女孩十岁,男孩八岁,都是在汕头出生的,都是在聿怀小学读书,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潮州话也说得很流畅。知道是要到陈家,知道是陈家哥哥要娶新娘,这一对孩子就特别兴奋,这一上路就像两只放出笼的小鸟。原田的妻子百惠子更着意在孩子们的穿戴上花了一番工夫。既是参加婚礼,就得让孩子唱支歌跳个舞凑凑热闹。于是,问题就出在了这两个孩子的日式打扮上。

从轻便车上下来,前面横着一江清澈的江水。这是韩江流经澄城的一道支流,过了澄城就欣然出海。看到渡口,两个孩子就雀跃地上了渡船。原田这时发现,渡船上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瞅着他们。原田的心猛然一紧:错了!昨晚,看着百惠子给孩子准备衣装时他就闪过一个念头,别太张扬惹眼。但他又怕扫了妻子和孩子们的兴致。早上,他让妻子挑了身旗袍,自己身着唐装,但仍然没有阻止妻子给孩子们装扮。战争的黑云越浓重越紧逼,生活在汕头的他这一家子就越发显得尴尬和孤立。他理解周围的目光,他明白此刻“日本”两个字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是一种什么涵义!按照常理,装扮亮丽,神采焕发的一家子走在这阳光明媚的乡间,投来的会是怎样温暖艳羡的目光啊!可是今天,他们碰到的只有惊愕、厌恶、鄙视或者冷漠。

“过来,过来,小日本!”刚走上码头,把守渡口的士兵就朝他们直招手。为首的猪油脸怕是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俏丽可爱的人儿了,直盯得眼珠子都圆了,裂开的嘴口水都流了,只把嗓门扯得山响。

“先生,我是汕头牙医,到饶村……”原田连忙上前用潮州话搭讪解释,又掏出香烟一一敬上。

“你?你也是潮州人?”原田的话被截断。猪油脸端详着面前这家人,说:“看来也不像日本人。你呀,老兄,生衰!你什么人不能娶?红毛也好,白皮也行,偏偏娶这个日本姿娘,还敢生两个日本仔!生衰,欢喜你也是说潮州话的人!”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是医生,为病人治病是天职。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原田虽然赔着笑脸,但话中带刺,只可惜猪油脸就是再活几辈子也理会不出这句话的真意。

“哦,医生块事若大?就好生两个日本仔?喂,你勿急着走,我还有话说。老兄,你知日本仔若凶恶?刣人放火,掠姿娘,抢物件,你岂知?你也是个中国人,就着为中国人出口气,把这小日本姿娘干了,让我们弟兄看个趣味!”猪油脸一脸坏笑,围上来的几个兵丁扯开嗓门哄笑。猪油脸好像得到了鼓励,越发放肆起来,走到跟前,将鼻子伸到百惠子胸前,使劲地嗅了嗅,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无耻你……”竹野原田气得脸都变色了,但仍攥着拳头隐忍着。这时,有一个当官模样的叼着烟迈着八字脚过来了,“怎么啦?油头!”

“报告蔡队副,我们抓到几个日本仔!”猪油脸收住舌根,给澄城自卫队中队副蔡秉昌行了个歪歪的礼。

“日本仔?小日本离我们还远着呢!是真是假?”蔡秉昌说着走上前来,一只大手扳过小女孩的小脸,嘻嘻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小日本,这身打扮,还和服呢,小妖精!”

“先生,你放手。”原田上前一手扼住蔡秉昌那扳着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把香烟递到蔡秉昌跟前,双眼直逼视对方,“先生,我是牙科医生,我们是到饶村陈海国先生家参加婚礼的……”

“哦,陈海国?你认识陈海国?他都年近花甲,还举行婚礼?老牛嚼嫩草!”蔡秉昌脸上的肌肉紧了紧,松开手时狠狠地瞪了原田一眼,是原田把他的手扼痛了。

“是陈家的晚辈娶媳妇。”竹野原田认真地作了解释。

“老子管他娶的是老婆还是媳妇。哼,好,好,这下非得让陈海国出点血不可!老子舍命抗日守土,他倒会逍遥快乐!来,油头,你先把他们关起来,再到饶村去报个信,叫陈海国带三千块大洋来赎人。不,四千,对陈家来说,一人一千不多!”蔡秉昌一挥手,那几个兵丁就将原田一家四口都绑了起来。

竹野原田完全没有料到,在他四十岁的这个仲夏之夜,会有这么一场牢狱之灾。随着夜色的加重,他的心就跟着幕云四合,燠热的黑房子如一只蒸笼将他满腹的怨怼与满怀的牵挂一起熬煎。“九一八”事变以来,他的心就无时无刻不在呐喊和流血。他诅咒这场战争。战争一开始他就断定这场战争的结局,就像给他的病人诊断一枚蛀牙一样了然:中国必胜,日本必败!他了解中国,他从生活了二十年的潮汕去了解中国,他了解中国人,也是从与之相处二十年的潮人身上去了解中国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片神奇的土地无比膜拜,对这里的人民充满敬意。这种情感的真正确立,是从几年前潮汕沿海所遭遇的一场风潮巨灾开始的。对于风雨潮汐,从小生活在岛国的他早已是司空见惯。但这一场风暴带来的海啸还是教他心惊肉跳,不能忘怀。然而,最让他心动的并不是风潮本身,而是灾后的情状。善良的本性和医生的天职教他倍加关注民生疾苦。灾后,他自觉地背着药箱走进灾区,走近灾民。所到之处,都是污水横溢,津梁断绝。哀鸿遍野,尸骸枕藉,槁葬未遑……面对这等惨状,他感到的只有悲凉和绝望。苍天无情降祸,人间乏力回天。一天,两天,三天……就在这灾后的第三天,原田奇迹般地发现,一夜之间,仿佛真的是天降神将,地出奇兵。城乡上下,大街小巷,到处都张挂着崭新的旗幡,鲜明的招牌:暹罗中华总商会、实力中华总商会、旅港潮州八邑商会、香港华商总会、星州潮汕同乡会、安南潮州同乡会、旅沪潮商会馆、旅粤潮州同乡会……几乎全世界的潮人团体都成立了赈灾团,一齐汇集到这里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慈善机构的启动:汕头存心善堂、中华基督教会育婴堂……各粮店各铺户推出平粜米、平价油……各富裕人家设点施粥,各医院药店义诊赠药……走在大街上,原田一直纳闷:是什么神力,让这些平日里明争暗斗投机钻营的政客商贾一夜之间变成了慷慨解囊扶危济困的慈善家?是什么神力,让这些平日里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财东小市民一夜之间变成散财恤孤救死扶伤的仁人义士?是什么神力,让这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欺软怕硬的烂仔阿痞一夜之间也长上了义肝侠胆,成为扫除灾痕重建阡陌的骁兵勇将?又是什么神力,吹响了一声义薄云天的号角,让分布在五湖四海的潮帮潮人一夜之间受到召唤,出钱出力,千里驰援,涓滴泉壤,情倾乡邦!

原田曾撞上一个人力车夫。车夫气喘吁吁地拖着一只长长的木箱。木箱一侧写着“存心善堂”四个字。这是善堂用来收尸的简易棺木。尸骸累累,冤魂滞魄。一下子哪里弄到这么多的棺木,善堂就只好采用这种方法,将尸体运到掩埋场时就用草席卷起来掩埋,这棺木又可重新再用。车夫是跑累了,倚着一棵折断的树桩休息。原田上前搭话:“伙计,累坏了吧?”车夫嘿嘿一笑。原田接着问:“今天跑几趟了?”答:“八趟,十尸,唉,都去做神做佛!”又问:“谁付你工钱?”笑着答:“屁!人死了尸主都找不着还找谁要工钱?行善积德,来生也许能做个有钱人,斯文人,免得终日汗流汁滴,累到半死也食无顿饱……”

有一日,原田叩开了一扇破败的柴扉。开门的是一个孤寡老妇。老妇端详了他一阵,终于咧开那扇没门牙的嘴巴说:“绝确,绝确呀!我仔比我还老颠倒,昨日寄银来,今日又寄银来?一场大风灾,来得好,仔愈更孝,银愈更来,嘻嘻!”原田愣了半天,才理会过来:老妇是将他误作送侨批的批脚了!原田坐在条凳上喝着老人递给他的一杯水,道明了身份和来意。老妇笑了:“我无病,无牙更无所谓。只要我仔在暹罗的生意顺顺,就不怕天灾人祸。”道别时,老妇牵着他的手说:“先生,都说‘番畔钱唐山福’,这话没错,不过,要是没有唐山我这个老母,哪有他番畔我那会赚钱的好仔呀!有番畔好仔在,天塌也不会饿死我老人……”

原田开始潜心研究潮人。这是一个神秘而让人敬畏的独特群体。刚柔相济是潮人性格的双重性,儒道释神崇拜并存是潮文化的多元性,既内耗不断又合力无穷是潮帮实力的双向性。而所有这些,都应该与这里的人文环境有关:潮人是一个以从中原、江浙、福建等地迁徙而来的人群为主、当地土著为辅的杂居群体,历经世代繁衍,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背山面海,腹浅襟窄,环境塑造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是一个貌似柔弱实则强悍的群体,这是一个大智若愚而后发制人的群体,这是一个内外互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群体,这是一个不怕任何天灾人祸、不屈不挠、不可战胜的群体!同时,这又是一个狡诈善变、多疑嫉妒、感恩报怨的群体。于是,一落入蔡秉昌之手,原田就知道在劫难逃,哪怕有陈海国这把保护伞也难以逆转。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他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被分开关押的妻子和儿女……

与竹野原田平静冷清的境况相比,百惠子的夜就截然不同。她首先要对付的是油头的痴迷癫狂。一踏进牢房,她的心就猛然一冷。她发现丈夫与孩子并没有与她关在一起。他们安的是什么心?无助的她仿佛看到了末日,抱定了以死守节的决心,冷静地面对黑夜的来临。油头给她送来了晚饭,她正饿得发虚,想了想就吃了饭,又吃了菜。油头就一直看着她,满脸傻笑。她一眼都不看,更不发一言。油头看着她把饭吃了,就吧咂了一下舌头说:“日本姿娘,你身上怎喷香?香死人!”百惠子埋着头理都不理他。油头又说:“日本姿娘,你皮仔怎细白?滑死人!”百惠子抬起眼皮又马上阖上。油头又说:“日本姿娘,你让我摸一下岂好?惹死人!”百惠子脸红了起来,眼睛瞅着跟前那只大海碗。油头摇了摇头:“咳,你为何要生得这雅这鲜?却好看孬动!蔡队副说,谁都不能动你一根头发!连头毛都孬动我摸你哪里呀?算了,还是你摸我,打我也行。哦,对了,你推我一把吧,你一推我就走,也免得烦你难为你。”百惠子果然睁开眼来又看了油头一眼,她明白这个汉子说这么多话的意思,但她弄不懂这最后的要求是真是假,意欲何为?但她只看了油头一眼心就为其所动:眼前这个七尺男儿,一张脸皱成了一只苦瓜,双眼痴呆呆,正可怜地对着她,那双手,一只拎着送饭的竹篮,另一只空着,却在不停地发抖……百惠子从他的眼里读出了痴迷与憨直,她从他的眼里感到了温良同时得到了怂恿。她果敢地朝对方肩膀一推,油头果然调转了身,她又用指头朝那宽厚的背部轻轻一点,油头居然踉跄了几步出了牢门,“哇”的一声,竟然哭了起来……

百惠子长吁了一口气。眼角竟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可是,前门送走了虎后面又来了狼,蔡秉昌在午夜独自来到百惠子跟前。

有过与油头较量的经历,百惠子心里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慌。面对蔡秉昌时她居然敢于正眼瞅了一眼。她马上发现,跟前是一个相貌堂堂、举止文雅,有文化有素养的中国军人!蔡秉昌委实不同于油头,他没有污言秽语,也没有动脚动手。他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太太真是好身材,天生是穿我们中国旗袍的好坯子!”百惠子没有答话,只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似乎是在鉴证蔡秉昌的评价。蔡秉昌更像一个得到了老师鼓励的学生,上前拉起百惠子的一只手:“好软好凉的手,要是有音乐,我倒乐意与太太你来一曲华尔兹。可惜啊!”百惠子被蛇咬了似地猛抽回手。蔡秉昌却上前一步,拥住女人的细腰,又兀自退了一步,就像乐曲响起,双双起步,“你别害怕,不是说要日中亲善吗?从今夜开始,由你和我见证!哈哈哈……”百惠子的心头一阵紧似一阵,有蛇从胸膛爬过的感觉。蔡秉昌冷笑了起来:“小日本太太,你不用害怕,你很有女人味,但我还不至于非礼你。我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女人。我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应有尽有。可就是从没见过日本女人的身子。今夜你送上门来,我要是不见识见识,死后连阎罗王都不会饶我的!你不是要见你的儿女吗?我们做个交易吧,小小的交易。来,你自己脱,脱干净了让我看一眼就行,我就让你的一双儿女进来。这样,今夜你我就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百惠子大汗淋漓。眼前这个中国男人提出来的要求让她始料不及,让她进退维谷。想到儿女,她的心尖尖就发麻发酸。蔡秉昌嘿嘿一笑:“你过来,你听,那是谁在哭呀?”百惠子将耳朵贴在窗页上,听到隔壁有孩子低低的哭泣声,她就快疯了,嘴唇发起抖来,一张俏脸也紧绷了起来。作为母亲,她别无选择!为了孩子,她只能迈出这屈辱的一步!

百惠子抬手脱衣服。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十年前的画面,那一天,她也是当着一个男人的面,一件件地脱去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