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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林荫墨一直对这个“患者”没有好感。在东京的时候,他就一再对卞姬说,这个竹野原田人小鬼大,是个危险分子。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他们手术过失的受害者,也不仅仅因为他曾以死相逼要卞姬做他的女朋友,甚至曾试图强行闯进卞姬的卧室……作为一个医生,凭直觉,他认定这个竹野原田的眼睛里有一股阴冷的光芒,这光芒足以对他和卞姬构成威胁!

竹野原田的犟脾气让怡生堂上下好些日子得不到安宁。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可这个不速之客却没有回日本的意思,他竟然在樟林埠四处悠转,租下一间铺面,开了一家与怡生堂一样济世利民的“大和牙科诊所”。卞姬知道了是又气又急,正想告诉林荫墨,刚巧林云翥这些天病危,他本来就没个好心情,一听这事就闹心,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日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非得给我们怡生堂添上一出好戏不可!你就会给我添乱!”林荫墨这么一说,卞姬可就受不了了,回了句“当初是你先惹了他,又不是我勾引来的!”就回屋子里哭了起来。

林荫墨更烦了。林云翥身边本来就差个能体贴照顾的人,这一句话又把卞姬关屋子里去了,这里里外外都得他一个人忙去。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念温雪菲,要是她在,该有多好!正这么想着,就听到温雪菲那悦耳的声音了!

“姐?姐呀!”温雪菲一进门就给这个家带来了笑声。随着她的这一声呼叫,卞姬连眼泪都没擦干就从屋子里跑出来,两个男孩子一听到雪菲姨的声音就跑过去,一人抱紧一条腿,就是病床上的林老先生也跟着高兴,发黄的脸终于浮上了一层光泽,一只手动了动,让看护的阿姨去跟温姑娘问声好。最激动的还是林荫墨,他突然间没了主意似的,把手上的东西拿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上,直到温雪菲叫了声“先生!”他才定了定神。

“雪妹,你来得正好!你呀,看看我,都忙成一只无头苍蝇了!”林荫墨瞥了温雪菲一眼,不敢多看,却朝门外张望,“怎么?一个人来?海国呢?”

温雪菲不去理他,将手里的花篮递给卞姬,又抱了抱两个孩子,一人给了一包店仔头的腐乳花生。看着两兄弟蹦蹦跳跳走了,才问:“绿依呢?睡了?”

林荫墨愣了一会,看着温雪菲进了父亲的屋,他才顾自一笑,换了一种心情似地走进他的怡生堂。刚坐下,还没给病人看病,就听到外面响起了吵闹声。

过了一会,就有一位邻居跑来,对林荫墨说:“不好了,先生,你们家那个,那个日本亲戚,叫什么野,他开的药店被人砸了!”

林荫墨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家里丢给温雪菲,跟卞姬两个人急匆匆地赶到“大和牙科诊所”。这店距离怡生堂不远,店也不大。林荫墨夫妇来看过一次,毕竟这个竹野原田还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是父亲推荐来的,一个人创业也不容易,怡生堂能给的帮助也都给了。没想到开业还不到两个月就被人给砸了。这等事情,在樟林这么一个开放的埠头一般是不会发生的。可是,一看那现场,简直是狼藉不堪。店里几乎是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器物了。竹野原田软软地倚在镶牙床上,抱着头,见卞姬夫妇进来,连头都不抬。

两个雇员一见林先生来了,上前来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

原来,昨晚原田不知道在哪里碰到了几个日本人,一起回到诊所的时候,本来已经都喝醉酒了,但还继续喝。边喝又边唱歌,发疯了似的乱吼乱叫,吵得邻居不得安宁。今天一早,就有人将这“大和”告到设在樟林翠英学堂的“樟东学生联合会”。

时在1919年,刚刚在北京发生了一场对中国历史有着重大意义的“五四运动”。事因日本而起,学潮因爱国而生,事态因清政府的腐朽而激化。1919年4月12日的巴黎和会上,议决德国在山东之权利概让日本。消息传到国内,北京各界反应强烈,5月4日,北京学生3000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悬挂北大学生“还我青岛”血书,并举行示威游行,随后到达赵家楼胡同,火烧曹汝霖住宅,痛打了章宗祥。军警随后赶到抓捕学生,被捕者共32人。

消息传到潮汕,各县爱国学生纷纷响应支持北京学生运动。樟林地方不大,但信息灵通,反应敏锐,学生群众为表示支持北京学生运动,刚刚在新兴街头又举行了一次焚毁日货行动。这下可好,刚刚成立的联合会正愁找不到具体的打击目标,这小日本就撞上来了!这学生会登高一呼,早已是满腔怒火的学生和其他青年就直奔“大和牙科诊所”来了。

竹野原田垂头丧气地被林荫墨带回了怡生堂。

蹲在门槛上的原田个子一下子矮小了,那一张喜欢埋在裤裆里的脸这时埋得更深了,看上去就像一只缩头老鳖。卞姬又气又怜,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半眼都不去看他。温雪菲一直守在林云翥床前,也就不掺和这事。林荫墨是气不往一处来,他早就看透这个小日本不是块料,到哪都只能惹是生非。这下可没话说了,好端端一个牙科店,没开足两个月就被砸得一塌糊涂,这砸的是招牌,一下子是恢复不过来的,再说,这到处都在抵制日货,你这个小日本,屁大的镶齿铺你标榜什么“大和”?你那几个狗爬毛笔字,见人都夹尾巴,还写在招牌上?你挂上假牙挂上红唇牙床已经够难看了,你还挂什么膏药旗?你老老实实学着说潮州话,要不少说话,也没人骂你是哑巴,你叽里呱啦说什么“妈死搭”!你这不是屁股吊青蛙——惹蛇吗!林荫墨本来想大骂原田一通,解一解这些日子被他闹出的郁闷,可是,有温雪菲在,他也就收敛了,只是狠狠地在原田的脑袋上戳了一指头,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一叠传单扔在原田面前,就顾自看病人去了。

竹野原田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他没有想到,平时和蔼可亲的乡人,活泼可爱的小孩,动起怒来会是这样的凶猛和无情!他是知道“巴黎和会”的一些事情,他是知道中国人不服气,可是这跟他一个小诊所有关吗?他是不该在店里挂国旗,但他连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砸懵了。昨夜,他们的聚会是张狂了点,可是,你们这些学生不该打着抵制日货的名义来砸镶牙铺呀!那个领头的戴着“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袖章,一走进来就盛气凌人。“我是医生,牙科。”原田可不敢懈怠,放下扫把,上前鞠躬。“昨夜,我们的,老朋友,高兴高兴,并无任何不法活动。”领头的不买账,上前打量了他说:“你的,会说潮州话?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展出笑脸:“医生,镶牙的干活。”“干活?你是日本人?”领头的是明知故问。“难怪呢,写日本字,挂日本膏药旗,卖日本药!你知道吗?我们樟林可是个清净地方,本街无日货,本埠无日货,既无日货,哪来的小日本?你看你这招牌,这是字吗?偷了我们中国汉字的几个偏旁部首,学都没学好就敢挂在这樟林埠?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出来吓到你尿流!这里是‘百载商埠,通洋总汇’!这里是‘海滨邹鲁,人文乡邦’!你,卷了铺盖回三岛去吧,告诉你们那个老天皇,别做梦了,从来没见过蛇能吞象!”他是听出了一身大汗!他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地方,随便站出一个小青年来,就能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并不骂人,却剥得他、剥得日本人连底裤都不剩!情急之下,他用日本话回了几句,是解释?是道歉?他也忘了词。他只记得,有一个小学生大声叫骂起来:“……妈士搭?他还骂人呢!”这无异于一石击水,顿起波澜。“咦?他是用日本话骂我们?什么妈死搭?死搭搭?你们,你们小日本才死妈死爸死搭搭!”那领头的青年顿时火冒三丈,高声叫骂起来。他一声“砸”,就将铺头上的瓶瓶罐罐都砸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竹野原田自认倒霉了。一下子毁了全部器材,一下子输掉全部投入,这如何面对卞姬?可是,除了卞姬,此时,还有谁可以给他一点安慰呢?在这难堪的静默中,竹野原田听到一支悦耳的女声响起,他没有抬头,他不敢惊扰。那是在朗读一份传单,林荫墨刚才扔下的传单。那个声音由慢转急,由轻转重,到动情处,已是声声凝噎,字字带泪。

竟然是温雪菲,是温雪菲一口气将《天安门大会宣言》宣读了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竹野原田听懂了北京发生了什么事,中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终于像一个罪人一样跪下来,又软下来。

温雪菲将其扶起,让其安静下来。她心里明白,帮助竹野原田,就等于帮助林家,也就是帮了林荫墨。

对温雪菲来说,这是件顺手的好事。两个月后,汕头仁和街新开张了一家“当玉镶齿铺”,牙科医生名叫田原,一口潮州话说得蛮流利。不知情的人,还真难看出他是个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