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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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找到了仇人,陈府上下看起来似乎很平静,其实不然,谁都在心底里翻江倒海。

五年来,陈海国时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不是梦见土匪杀进村来,就是梦见徐桂花披头散发站在他跟前流眼泪,要不,就是妹妹陈海澜呆呆地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一言不发……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披衣下床,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狠吸。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吃不了这个哑巴亏!

当满莲历尽千难万险把土匪坡找到,说出“青岚山”三个字的时候,陈海国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无论如何也理不出陈家何时何地何人与这些歹人结过仇。无仇无冤,这青岚山土匪怎么会瞄上陈家呢?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一份《针路图》?莫非那《针路图》果然如世人所传闻的是一份藏宝图?此前,海国对于如何复仇曾作过许许多多的设想,但今天,当仇人真真切切找到时,他却没了主意。

父亲远在暹罗,能给他出主意的,只有林云翥了!

林云翥的怡生堂开在樟林月窟路头,林氏家族是樟林埠的名医世家。到了林云翥这一代,已经是五代其昌了。

潮汕有句俗语:好牛犟,好马烈,贤人生癖。这林云翥虽然医术高明,但性格古怪。尤其是与蔡湛秋、陈仰穆一同经历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场横祸之后,漂泊海外多年,回来了就更加放浪形骸,不修边幅。又因为在日本学了一些东洋医术,行医就更追求新奇巧,往往是由着性子来。不仅医无定法,用药更绝确,还有一张刀子嘴,每天尽拿病人寻开心。

遇到开疮割痈之类的手术,病人胆怯,哭哭啼啼,他非但不安慰,反而冷嘲热讽:“怕痛呀?还未割肉哩,看过杀猪吗?那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呢!谁叫你送上门来?怕痛怕死赶早走!”

遇到好唠叨的病人家属,他更没好脸色:“算了算了,无救了!都病成这样了,神仙也无办法,回去准备棺材啦!”

沿海乡村风沙大眼疾多。有白内障患者求他尽快为其动手术,免除昏暗之苦。他一看,眼翳还不到动手术的时候,偏不明说,而是吓唬:“瞎了瞎了,这割眼翳又不是雕花窗纸,真要瞎了我也没办法。回去吧,等全瞎了再来吧!”

这样一呼一乍,时常弄得病人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却一边偷着乐。可到头来,病是给人家治愈了,却换来人家背后一顿骂。可骂归骂,四乡六里有虫咬蚊叮的,有轻伤重病的,都得上门来求他。谁都知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手绝活的确管用。

林云翥还是个多面手,不但内外妇婴眼鼻耳喉这些大科全都精通,奇难杂症他往往是药到病除。最出名的是男科医术。男人那物件,管用了百发百中,金枪不倒,男人快活女人也快活,子孙满堂不在话下。要是不管用,那可是连筷子夹都夹不起来的烂茄子,女人再努力也不顶用,断子绝孙没商量。林云翥就能治这些烂茄子,就能叫房中术起死回生,甚至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几年前,恰恰就是林云翥为青岚山的土匪头张伏坡治的男科。

土匪坡命不该绝!当年,踩波踏浪,举枪命中仇敌的是刘得清,那堪称绝妙的一发土铳散弹并没有结果土匪坡的生命,而是击中了土匪坡裤裆里那物件。这可是他的命根子!男人身上别的东西可以缺,唯独这东西丝毫不能差错!从昏迷中醒来,一摸血糊糊的裤裆,土匪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云翥。方圆数百里,唯一能还他男人身的就只有林云翥了!可是,趁着曦光来到了怡生堂时,却到处找不到林大先生。谁都晓得这个林大先生的脾气,不是开诊时间,先生是闲云野鹤,谁都别想找到他。

余羲护说:“坡头,这可等不及,离大天亮还早呢!要不,我到红芳楼去找郭半仙,他跟林先生是老哥弟!”这一提醒,张伏坡就活了起来,当即派出几个随从,将郭良修从红芳楼的香阁里揪出来。郭良修此时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期,先是灰溜溜地离开饶村,后又经历了丧母之痛,一颗心已经凉了半截。见到土匪坡,竟然有一种亲切感和归属感,乐意为其效劳。果然,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林云翥找到了。林云翥看一眼张伏坡那破碎了的物件,摇了摇头。张大骇,问:“先生真的无办法?”林笑答:“办法是有,但这西医嘛,讲究以形治形,中医嘛,要求表里合一。既是外伤,还得用西医方法来治。可这时到哪里去找合适的物件来换你这块废物件?”张疑惑不解。林又说:“对了,芒村的老二叔有一头公牛,昨天不幸被歹人打伤,也牵来我这里就医,看来是救不活了,但公牛那物件还硬挣,废物利用,我看你就将就着试试,也许合适!”张匪是绝顶聪明之人,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有几个弟兄下山,在莲花山脚下打伤了一位牵牛阿伯,惹得芒村的村民群起围攻,差点出了人命。这芒村与樟林相邻,应该是这件事也把林先生惊动了,故意拿这畜生来戏弄他。人在屋檐下,只能把头低。明知道林先生是在骂他,捉弄他,可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他只能服软了,只好装傻。就说:“行行行!先生就是把我当牛治也行!只要能保住根子,就是十头、百头牛也杀得!”林先生听了,白了土匪坡一眼:“十头百头?这又不是在种甘蔗埋蔗头,好物甭用多!”说罢,又一脸坏笑地说,“不过,你可得赔老二叔一条牛钱啊!”土匪坡这时又痛得发抖,连连叫救命。余羲护果然就付了银子,牛也就牵来了。四蹄捆绑结实,林先生屏退左右,独自下手。

林云翥是否真的动用了公牛那物件,谁都没有亲眼所见,不得而知。但在外面的人确实听到张伏坡跟牛一同惨叫起来。做完了手术,林先生又说:“牛毕竟是畜生,张头你今后使用这物件时可得节制,切切不能过于粗鲁,操之过急。”土匪坡痛彻骨髓,明知林云翥又是在骂他,也无奈他何。骂归骂,但这一手术确实做得绝妙,不仅让张伏坡那物件保住了,据说两个月后,牛刀小试,比以前更男人。

大出林云翥之意料的,并不是张伏坡的牛劲如何,而是一向放浪形骸的郭良修居然与张伏坡一拍即合,跟他上了青岚山当起了师爷!

陈海国来到怡生堂的时候,林云翥出诊去了。林妻莫氏和刚从日本学成归来的林荫墨、卞姬夫妻都在堂上忙着,熟人不行生礼,打过招呼,就让海国自便。

陈海国独自在庭院里散步。这时,就听到有人在后院说话,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这样悦耳动听?陈海国走上前去,想听个明白,想看个究竟,可就是只听到声音,却不见人影。陈海国干脆就不找了,坐在树阴下静静地听,一字一句地听……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在向她的伙伴讲述着一件趣事,大概是在描绘她的一次远足,见到了山,见到了海,山又不是这里的山,海也不是这里的海,但那一份亲切和生动却令她难以忘怀……女孩的声音,起初是欢快的,显然跟聆听者很亲密。而随着叙述内容的变化,这情感和语调就不断得到调整和变换,从缓慢到急切,从平和到激动。而那音调却随着这情感的变化,从中音的厚重深沉,到略带鼻音的颤动,到发出轻微的沙哑,到情感高潮时的节奏加快和音调升高……这不是在说话,这也不是在歌唱,这是在演讲,这是在吟咏,这是在用女孩子的温柔去抚慰听者的心灵,去感动周边的万物!这音质虽无形,却远胜于有形,这种不可视不可触的美,远胜于所有手到擒来的俗物!陈海国就这样从这声音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尚未露面的女孩!

林云翥一直到午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猫一样瘦小。安置下这对母子,也顾不上吃饭就来见陈海国。陈海国将满莲如何找到仇人,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林云翥听了,沉吟之后,连说三声:“巧,巧,巧。”

林云翥问:“贤侄报仇心切,可以理解,但你一介商人,如何敌得过土匪窝?”

陈海国答:“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已经等了五年,不能再等了。林叔你不是跟南澳镇总兵刘永福将军颇有私谊吗?能否请刘帅出马,踏平青岚山,这也是为民除害!”

林云翥听了摇了摇头说:“刘帅驻军南澳,我们是时有往来,但这官兵不是说要搬动就能搬动的。再说,这青岚山地处潮澄饶交界,向来是‘三不管’。这土匪窝根深蒂固,又凭险而踞,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所以,谁都不愿去碰这只烫手的山芋。”

陈海国急了:“那,你说,我们就这样让这些歹人逍遥法外,为非作歹?就让我们陈家的血白流了?”

林云翥眉头一皱:“你别急,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也许,他能够说动刘帅。”

“谁?”

“蔡任夷。”

陈海国听了,满脸不高兴:“他?不是说他落榜回来,隐居不问世事了吗……”

林云翥笑了笑:“蛟龙终非池中物,他呀,投笔从戎了!”

见陈海国一脸惊疑,林云翥就卖个关子,不说这事了。

“哎,雪菲呢?雪菲!雪菲——”

“哎,大先生!我在这呀——”

花丛中走出一个身着洁白衣裳的女孩来,轻盈的步伐,跳动的黑发,女孩飘逸地上前来,柔软地弯了弯腰,算是对客人施了礼,然后就微笑着站在一旁。陈海国看着心跳,这就是刚才在花丛中说话的女孩!

“我刚才带了一对母子进来,都是重病号,那小孩肺炎,就交给你了,这些天你可得多费心,照顾好了有重赏呢!”林云翥简直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女儿说话,那语气,那神情,都格外亲切与温和。

“你又骗我了,上次说要赏我,也没见兑现!你能赏给我什么?”雪菲说着,又咯咯地笑了几声,红着脸想走,却被林云翥叫住:“你别急着走,见过陈头家吗?来,海国,这是温雪菲,我刚认下的干女儿。”

“嘿嘿,我们见过面。雁秋阿姨的大儿子,陈先生,陈海国。”

“咦,你,你说什么?雁秋阿姨?”

“这,是阿姨让我这样叫的嘛!她说……嗬,不告诉你们。我走啦?”

“咦,你说你见过海国?真见过?”

“你问他,问他呗!”

温雪菲回眸一笑,与陈海国对视一眼,马上垂下了眼帘,径直跑进药房里去了……

林云翥自从为土匪坡治愈了那物件,就跟这帮土匪割不断瓜葛,再加上个郭良修,怡生堂就差不多变成他们的驿站了。

去年年初,怡生堂闯进几个土匪,二话没说就将林云翥捆上山。这青岚山在莲花山西南麓,方圆几十里都是土匪坡的势力范围。通天一条路,蛇行到达山顶岩洞。按照土匪的惯例,林云翥那天被反剪双臂捆绑起来,用一块黑布蒙住双眼,来到山寨见土匪坡的时候,心想,这下完了,当初为了出一口气,拿一头病牛来戏弄他。这下手里可没有把柄,怕是得听任土匪坡宰割了!

“林先生久违了!久违了!咦?还不快给林先生松绑?”土匪坡一见林云翥,马上迎上来,“先生对我有再造之功,你们不得无理!”

林云翥耸动一下发麻的双臂,眨了眨发昏的双眼,就在一把竹椅上坐下来,说:“既然知恩,为何强我所难,非得让我受一番登山之苦?怎么啦?你又有何病?那物件没烂掉吧!”

土匪坡连连顿首:“先生一路辛苦,一路辛苦了!我呢,托先生之福,那物件还好,好着呢!每用着它就想起先生来,念先生恩德,今日特请先生上山一享悠闲。日前,恰恰弟兄们在山内打到一只乳熊,特地请先生上山来一起品尝熊掌的滋味。先生行医辛劳,借此在山上歇息几天。这山顶,风清日丽,山明水秀,你会喜欢的。”土匪坡说着,就吩咐摆宴为林云翥接风洗尘。

既来之,则安之。林云翥本来就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一见满桌的山珍海味,一闻扑鼻的陈年佳酿,也就顾不了许多,与土匪坡对饮起来。

酒直喝至深夜,土匪坡才屏退左右,与林云翥作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土匪坡虽身为匪首,却生得方脸大眼,仪表堂堂,说话也颇斯文。上山为匪之前,他当过教书先生,后来因与当地一乡绅争一女人动了武,伤了人命,为逃追杀才走了上山落草之路。

土匪坡说:“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日请先生上山,是为了了却一桩心头大患!”

林云翥问:“哦?张头无后?该不会是那物件不顶用吧!”

土匪坡说:“不,那个,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当年得先生妙手,至今壮硕不减。”

林云翥见土匪坡欲脱裤子,忙制止说:“不用看,不用看,经我手做的物件,是狐狸是猫我记得清楚。”

土匪坡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嘿嘿,我是想让你欣赏欣赏你的手艺。委实不雅,不看也罢。”

林云翥呷了一杯茶,问:“到底问题出在哪?”

土匪坡说:“姿娘!是姿娘们出了问题。唉,都是些不争气的骚货!林先生见笑了。我先后娶了三房太太,那草头(结发妻)生了三个女儿。后来娶了二房,三年过去,却连只蛋都没有生出来。再后来,郭师爷郭良修来了,说我命中有二子,让我再娶一房女人。说来也巧,不一日,就有小匪在山脚下拣了个小女子,哭哭啼啼的。郭师爷给看了相,算了卦,道是‘踏破铁脚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子不出三年,必定能为我生二子。这个郭良修还叫郭半仙,那简直就是郭半癫!都三年过去了,我,连夫妻之事都没做成……”

林云翥停住了喝茶,仰脸看着土匪坡:“三姨太有病?”

土匪坡:“无病,这不能算病。”

林云翥:“那么,是石女?”

土匪坡:“石女?不是石女。”

林云翥:“不是石女又无病,剩下的功课你还不是熟门熟路?”

土匪坡:“唉!硬矛碰着厚盾,就是做不了夫妻!”

林云翥:“哦,准是你老牛吃嫩草,太急了。我当初不就吩咐了,你那物件粗糙,又沾了牛脾气,使用时要轻手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