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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自匪患之后,饶村把原来的团练改造为守更队,从原来的业余组织改变为专业团队,负责全村的安全保卫工作。为了提高战斗力,陈海国特地从德国、荷兰购进了一批枪支弹药,又每年拨给专项经费,保证守更队的给养。于是,村中太平无事,村民夜不闭户。

刘满莲回到饶村的时候,天刚放亮,开门的是她的父亲。

“爸,我是满莲呀!”

“你,你是满莲?你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当乞丐了?”

刘满莲真的是当乞丐了!她不仅是一个人当乞丐,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大一小,也是乞丐!听到说话声,清嫂从厨房出来,一见女儿,高叫一声,奔上前几步,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了。满莲抢上前去,母女就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是晚,陈海国从汕头埠回来,就在母亲的房里见到了满莲。经过一番洗涤,满莲又恢复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只是又黑又瘦,也老气了许多。见到大少爷,满莲顿时泪水如注。她憋着一肚子的话,此时此刻却说不出来!

“你就别哭了,满莲。”太太发话了,一直沉默着的一家子终于有人说话了,“这样吧,先让满莲安顿下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满莲,你成家了?男人叫什么呀?”

“太太……”满莲又泣不成声。

“成了家好,都老大不小了。孩子多大了?”太太又问。

“……”满莲一噎,没说出话来,颤抖着伸出五指,又急忙换成四指。

“哦,四岁了,看起来更小点儿。这样吧,你们一家就住到老屋去吧,当年你们一家刚来,也住在那,还行吧?”太太顿了顿,又说,“都歇着去吧,明天再过来,把孩子也带来,这孩子真精灵!”

陈海国一直没插上话,他一直在等待满莲的消息。

“太太,大少爷,我……我把土匪,找到了!”终于,满莲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只听到喘气的声音。

“在哪?”好一阵子,陈海国才缓过气来似的,压抑着憋粗了嗓子问。

“青岚山!”

屋子里又一阵沉寂。

“那,是个老土匪窝啊!”又好一阵子,陈海国才把一句话说出来。

谁都没有露出太大的惊讶或冲动。这局面,让满莲突然间感到了憋屈!五年啊,为了得到这个答案,她经历了何等的艰辛和磨难啊!至少你们应该兴奋和激动一下子呀!可是,陈家上下的反应都让满莲失望!

满莲识趣地退出太太的屋子来。按照太太的安排,当天夜里,她和水獭、还有孩子,都住到了陈家老屋。她终于结束了五年的漂泊生活,终于安下了家!然而,她并没有应有的、期待已久的那一种开脱和释放。

在陈府,对满莲最放不下的,除了她的母亲,就是太太蔡雁秋了。毕竟,满莲是在她跟前长大的。这孩子聪明伶俐,办事可靠又善解人意。要不是做出了越轨的事,要不是为了弥补过失,也用不着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是啊,这过失,这越轨,也不该全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啊!这个老二,心怎就这么硬!这德性,跟他父亲一个样,一离开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都五年了,一个人在国外干吗呀!怎连个影子也没见回来!蔡雁秋于是就原谅了满莲,就让满莲仍当使唤的女佣。这样,主仆间也就重回到从前有说有笑的份上了。

关于满莲五年来的经历,蔡雁秋既好奇又听着害怕。每到紧要处就让满莲打住,怕心脏承受不了。以下的记述,是在下来的日子里,满莲断断续续讲给太太解闷的,许多可怕的场面也就被满莲一语带过,关于介儿,她更是撒了个谎……

我永远也忘不了太太的恩情。我一直记着投奔陈府时的那一种喜悦,一直记着吃饱穿暖时对陈家的那一份感激之情。同时,我也记住母亲送我出饶村时的情景。临别时,母亲把一只布褡裢递给我,里面是太太给我的二十个大洋和好几件衫裤。母亲说:“莲,要是找不到歹人就算了,找个好人家,自己过日子,别再回来!”我,这五年能活着回来,就凭这份情,就凭这句话。其实,我心里明白,妈遣我走,是怕我给陈家添麻烦,给刘家丢脸!但妈不了解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二少爷为难,也不会让陈府为难!我活着,是为了向歹人讨还血债!

五年来,我不知爬过多少山岭。人烟越走越稀,地势越走越高。渴了,喝一口溪水、井水;饿了,扒一口馊饭,啃一只番薯;困了,钻进破庙,猫在草堆里。夏天还好些,可到了冬天,真把我冻死了!我经常扳着手指,却记不清日子。身上的银子花光了,却仍然没有找到歹人的踪影。这天下,名字叫坡的人可太多了!随便在哪个地方,只要我一问起这个名字,几乎谁都说认识,但到头来,此坡皆非彼坡!怎就没一个是我要找的那个歹人坡呢!但只要是我没见过的坡,我就找!身无分文,我自然就成了乞丐。当乞丐可真不容易啊!除了到处碰白眼,还要逃避恶狗和恶人!最难对付的还是乞丐,也就是同行!潮州有句俗语“乞食相争巷”,这个争呀,让我承受了许多皮肉之苦……

有一次,我被同类追赶,当时我已经三天没吃到东西了!我手里握着一块熟番薯,被追到韩江堤顶,我绝望地,发出恐怖的哭嚎。我的声音在夜空传得很远很远。我面临两难:一是眼一闭,跳下去,随水流一了百了;一是回到太太身边来,太太你必定会收留我的。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走下去。我是发过誓的啊,不找到仇家,我如何回得了饶村啊!走下去的路更加艰难。

我改变方式,我到处打听,哪里有土匪出没,我就往哪里走!

第二年的秋天,我来到了凤凰山下。这时,我已经瘦弱得不成人形了,碰到人家,连举手作揖的力气都没有。我终于倒下了,我病得不轻啊!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周围都是绿的,山是绿的,水是绿的,草也是绿的。绿色的芦苇丛中摇出一条小木船。船上有一个男人,小个子,瘦瘦的,却满脸灿烂的笑容。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比我还瘦!”我直勾勾地瞅着他。船在我的脚下一晃一晃地摇荡,见我发呆的傻样,他笑了说:“跟我撑船吧,不用到处讨饭。”

他就是水獭。上了水獭的船,我就等于上了贼船,也同时就解决了温饱。几天下来,我就知道,水獭属于凤凰山上的一帮绰号叫“破布头”的土匪。他是土匪的线人,以撑船为掩护,以打探消息,获取杀人越货的目标为己任。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是为了打探到仇家的下落,才继续在水獭的船上待下去的。凤凰山下的秋溪鱼真是肥美啊,水獭又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鱼宴,那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我先是喜欢上他的鱼,然后才喜欢上了他。

他看起来个子小,脸蛋也稚气,其实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当我恢复了颜色,当我恢复了体力,我的麻烦也就来了。那一天,水獭的船上来了一个叫“纱头”的男子,说要带我进庙去见头儿。我不想去,但水獭说不见不行,不见就不能活着离开。还说要和我一起去。我们爬上一座很高的山峰。天哪,眼前展现的又是一片黑黝黝的山峦。我正后悔着,就被什么钝器砸了一下,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是在一个山洞里,周围有很多人,那些人一看都没个正形。男人像乞丐,有三两个女的像《水浒》戏里的孙二娘,衣服又破又脏。角落里还躺着两三个病人,不停地呻吟,那声音可怕极了。还有一股恶臭,熏得我直想呕吐。

“布头”问我从哪里来?见我迟疑不答,就一把将我推给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力气大,也不说话,就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拧起来,准备关进土庙去。这时,水獭急了,说:“头,我们俩,已经那个了,你就,把她赏给我当老婆吧。”

我一听,傻了,却无法辩驳,反而点头认了。人群中发出了狂叫:“小水獭也是个男人啦,水獭也有女人了!”

下山之后,我才知道,凡是关进庙里的女人,都要先做“布头”的女人,然后再做“纱头”的女人,再后来就赏给有功之人。水獭刚立过一功,又扼守溪口,年纪不大,但在头儿跟前大小还算个人物。水獭其实是救了我一命。

我就这样在船上度过了自从离开陈府以后最享福的一段日子。

那年的中秋,月可真圆啊!月光如银,映在水里分外澄澈。水獭备了一盘猪头肉和一瓶酒。月光下,他的脸严肃得宛如刀刻一样的棱利。他与我碰杯,非得让我干了不可,我就干了,我突然间有了灌醉自己的念头,我不但干了,还给他倒酒,给自己倒酒。喝得快不行的时候,我突然间又想起我妈说的话:要是找不着,你就别回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水獭也醉了三分,他喃喃地说:“今晚月圆,月都圆了,你我也做了几个月假夫妻了。你,就嫁给我,为我叶家传宗接代吧……”这时候,我才知道水獭姓叶。我抽泣起来:“别说了,我,是在落难中……”水獭厉声:“这么说,你不乐意?我要是动了你,就真的是土匪了!”我没有回答他。我说,我困了,我要洗个澡,睡觉了。我洗了澡,水獭知道我怕生水,总是做完饭就给我烧一锅热水。而他,屁股一溜,就滑进江水中去了。

他从江里爬上船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船上的饭桌上,一杯酒洒了,酒香四溢。

第二年,介儿出世了。(太太,我没有说实话,我不敢说实话。其实,见到水獭时,介儿已经两岁了)我给儿子起了个介字,本来是叫丐儿,后来水獭说不好,说儿子将来会大富贵,改为介儿。

找不到仇家,却有了一个家,我本来可以知足地过日子了。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陈府,忘不了对陈家许下的诺言!尽管我下来的日子都在平静中度过,但我是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去兑现诺言啊!

我所处的毕竟是土匪窝!格斗,杀戮,说来就来。不久前,就因为打劫一宗潮州府的货船,“破布头”与青岚山两帮土匪大打出手,最后进行了火并。当浑身是血的水獭回到船上的时候,我吓得差点昏了过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昏晕中,水獭突然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土匪坡!

为了验明正身,我没有按照水獭的意思马上离开秋溪,而是撤到另外一个山洞,一边给水獭疗伤,一边等待土匪坡的到来……果然,就是他!就是这个土匪坡!“破布头”帮散了,土匪坡带着几个人前来接收地盘,吆吆喝喝,从洞外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