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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陈海国初到汕头埠,既没有到自家的行铺去供职,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陈家大少爷的身份。按照父亲的意思,他得从底层的工种做起,得靠自己的能力立足。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日日难。过惯了温饱安逸日子的陈家大少爷,初涉汕头埠还真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原以为凭一肚子文墨,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一手炒豆般劈里啪啦响的算盘,随便找一家铺头都能谋得一个职位。谁知,接连三天,海国就是磨破了嘴皮,磨破了脚皮,也仍然被拒之门外!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海国独自在樟潮会馆的门外徘徊。实在是饿了,就在一个卖凉粉的摊头蹲下来,吃了一碗凉粉。谁料,付钱的时候,却难倒了摊主,吃一碗凉粉才三文钱,他掏出的却是一块银洋!摊主倾其所有,还差他三文钱。这时,有一辆人力车从摊前经过,摊主就“铁锤铁锤”地大叫。车夫叫铁锤,原来是铁锤昨晚在这吃了一碗凉粉,三文钱未还,摊主就想要回来圆这个数。“你这死佬,怕我不还你钱?老子今晚还没开张呢,一个板也甭想!”车夫生气了,陈海国便上前和解,说:“算了算了,就当我请客,甭找,甭找了。”铁锤听了,心里不舒服,回说:“兄弟,你别把我当乞丐。你请客,行!可你得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家。”陈海国说:“我从不坐车,走路好。”铁锤就说:“我不收你钱,上来吧!今夜无生意,算交个朋友?”陈海国点了点头,上了人力车。这一上车,就交上了汕头埠的第一个朋友。

铁锤是汕头夏桂铺人,在力夫车行当车夫已经七八年了,对这汕头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一听陈海国是从乡下到埠头来找工做的,就告诉他,这力夫车行前一天刚好死了一个车夫,现在007号人力车正闲着,要是乐意当车夫,明天就可以带他去见肚爷。

肚爷大腹便便,一张大肥脸。开着这力夫车行,算是个人物,几乎大半个汕头埠的人都认识他。肚爷姓陈,一听海国也姓陈,就认了本家叔侄。只收海国两个银洋作抵押,就让其将007号车拉走。

陈海国对于当上人力车夫甚为满意。记得父亲曾经这样说过:一个人要是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最好的向导就是人力车夫;一个人要想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最真实的也是人力车夫。人力车夫是城市的庖丁,许多问题,他们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急需了解并尽快融入汕头埠!无论干什么行当,只要能让他立住脚跟,又能让他看清这个街市的行情就行!

力夫车行是一个大染缸。在这个染缸里,什么颜色没有?只要身在其中,哪怕是一天半日,都难免惹来一身臊。比如,吃、喝、嫖、赌,哪一个人力车夫能不染指?只要手里有钱,他们就是神仙!所以,在力夫车行,能够像海国这样,只顾埋头拉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陈海国一进车行就深得肚爷的赏识。前些日子裕丰钱庄的头家李才合要个包月的人力车,陈海国就被肚爷派过来。对于车夫来说,这种包月活是难得的美差。主人家不仅管住管吃,每月的工钱也固定。拉得好,主人家还会给几个赏钱。遇到这好差事,陈海国就特别用心。

李才合是个办事效率高,对其他人的要求也极高,甚至有点苛刻的人。接连换了几个车夫,就没有一个称心的。自从换了陈海国,李头家虽然没有夸一句,但也从来不向肚爷告状,肚爷就觉得阿弥陀佛了。

钱庄每天人来人往特别热闹。除了李才合出门要人力车,有时来了贵客,李头家也会让海国出车送客。其中,往来频繁、且多次坐陈海国的车的,是万兴昌批局的襄理,也姓陈。陈襄理对陈海国的服务很满意,除了拉得又快又稳,还有,就是无论要到汕头埠的任何一个行铺,甚至偏僻地方,海国都熟门熟路,快速送达。陈襄理有个毛病,上了人力车就要打瞌睡,一打瞌睡就丢三落四,经常会把雨伞、外衣、手杖、手帕之类的东西忘在车上。这样,海国就有了与陈襄理交谈的机会。尤其是有一次,他在妈宫前的祥和饭庄接了陈襄理,轻车熟路地往万兴昌批局送,陈襄理好像是喝多了酒,一路除了打酒嗝,就是打呼噜,到了批局的门口却不下车,又让海国拐往怀安路。这时的怀安路因为恰逢船期,货运客运,上岸落水,拥挤不堪,陈襄理就下车独自朝丽香茶楼走去。海国把车头掉转时,发现车上落下一只袋子,但这时已不见陈襄理的身影了。海国守着这只袋子,就再也不敢离开,一直在丽香茶楼门口待着。时逢深秋,夜气寒冷,衣衫单薄的海国就这样一直熬到了下半夜。才见神色慌张的陈襄理从茶楼出来,急匆匆地找人力车回批局。陈海国迎了上去,陈襄理见到袋子,乐得跳了起来。

“小师傅,你是诚实人,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车夫!嗬,你不该干这行!”

陈襄理将失而复得的袋子抱在怀里,非得让陈海国跟他到前街吃顿夜宵不可。海国推却不得,便也就不客气了。他确实饿得不行,也冻得难受!

“我刚从乡下来,到处碰壁,最后才选择了拉人力车。都拉了半年了,感觉还行。”陈海国冻得嘴唇发紫,见鱼粥上来了,就埋头吃起来。

“小师傅,识字吧?我觉得你与其他的车夫不一样,这几次出门,穿街过巷都没有难倒你,不识字是记不得这么清楚的!”陈襄理又试探着问。

“少许,少许。在饶村成德书院读了些书……”陈海国差点被鱼刺哽了,他知道自己失言了。

“饶村?你是饶村人?哎,你既是陈头家陈仰穆的老乡,又读过书,怎不去找他谋个安稳的职位?他呀,在汕头埠可不得了,行铺有好几间,随便哪一家,随便给个缺份,都比拉车当苦力好!”陈襄理边吃边说。

“可我还是觉得当车夫好,自在,不求人。”陈海国脸红了起来。

“好!不求人好!有志气。这样吧,你要是这车拉累了,想干点别的,就到批局来找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后生人!”陈襄理在下车的时候,除了给海国几个赏钱,走了几步,还特意转过身来说。

“好吧!”陈海国也就随口而出。

不出数日,陈襄理居然到力夫车行来找陈海国,说万兴昌批局一位批脚病了,想请海国到批局当批脚,待遇从优。陈海国听了,便一口应下来,第二天,就背起市篮,挨家挨户分侨批去了。

干完了一天的活,陈海国喜欢独自坐在码头边的礁石上,对着海面享受着盐风。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海,看落日时金光流泻的海,看停泊在海面上鳞次栉比的船。那送进耳鼓的拍岸涛声,犹如儿时的歌谣,舒缓地温暖进心怀里去了!

“陈兄,陈兄!”一辆人力车停在了他的跟前。铁锤高兴地叫着,咧着大嘴巴憨憨地笑。

“哟,铁锤,有客?”陈海国发现,铁锤的人力车里坐着一个人,一个洋人。

“有个番鬼佬。他不仅会说潮州话,还知道汕头的不少事。今天专门雇我带他游汕头埠,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了。”铁锤说着,就朝车里的客人说:“这里是码头,帆船、洋轮可真多,你下来走走吧。”

“好的,好的,谢谢你!”车上走下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高大男人。潮州话果然说得很好。“你好,你是他的……伙伴?朋友?”

“是的,我们曾经在一起拉人力车。”陈海国礼貌地上前与其搭话。

“我叫麦汉斯,意大利人,随我叔父芬戴吕牧师到汕头传播福音。是基督教。”洋人自报家门,又期待地瞅着陈海国。

“我姓陈,名海国,在汕头埠万兴昌批局当批脚。请麦汉斯先生有空到敝号喝茶。”陈海国觉得眼前这个洋人很有趣。

“喝茶?为什么喝茶?”麦汉斯好奇地问。

“哦,潮州人喜欢喝茶,朋友之间往来,都以茶相待,所以,交朋友、聊天,都用喝茶作指代。同时也表示真诚热情的邀请。”陈海国说。

“潮州话内容真丰富!我喜欢。中国很美,潮州很美,汕头很美,我喜欢!”麦汉斯说话时可谓眉飞色舞,又比手画脚,很像调皮的孩子。但看上去他至少也该有二十多岁了。麦汉斯说话的样子很特别,有点像公鸡打鸣,总是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又有点像猴子,老眨着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陈海国觉得有趣,就搭了腔。麦汉斯又说,他到过潮州府城,那里的石牌坊街很壮观、很威严。又说,那一道用小木船搭起来的活动浮桥是中国人智慧的结晶。麦汉斯又说,你们中国人真不怕死,敢坐这样的木帆船出大洋,了不起。最后的一句话差点激怒了陈海国,那意思是说自木帆船之后,中国便再无智慧之物,面前之辈不像中国人,没有继承一丝一毫祖辈那样的聪明勇敢!陈海国听了差点动怒,可还是抑制住了。他知道麦汉斯并无恶意。

说话间,有两个年轻女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们提着简单的行李,看样子是要搭船到礐石那边。麦汉斯见了,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她们走下码头了,才又折回来,对陈海国笑了笑,滑稽地耸耸肩,摊摊手,“中国女孩好!我喜欢中国女孩!”

陈海国听了,并没有搭话。铁锤一听马上兴奋了起来,凑上前说:“洋妞才好哩,听说呀,她们这个大,”说着,他捏了捏自己的胸脯,“这个也大。”随后,他又捏了捏自己的屁股。

麦汉斯听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我喜欢这个大……”麦汉斯学着铁锤的样子捏了捏自己的胸脯,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说,“但不喜欢这个太大!”说完了,又色迷迷地咂了一下嘴。

“麦先生想娶个中国女孩?”陈海国突然对这个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之交谈的外国人产生了好感,于是就主动插话,围绕着中国女孩这个话题。

“我是想娶个中国女孩!就不知有没有中国女孩愿意嫁给我。我长得这么丑,像个山猴,手长脚也长……”麦汉斯自谑,又扯起袖子和裤腿,露出毛茸茸的四肢来。

“情人眼里出西施,要是有喜欢上你的就不会嫌弃这些。倒是有个问题,你们意大利人,在我们潮州人的眼里都是歹人。谁愿意将女儿嫁给入室行劫的盗贼呢?”陈海国觉得麦汉斯有趣,就借题发挥,发泄一下心头的愤恨。

“这话怎解?西施?”麦汉斯听不懂,陈海国就将这句俗话的出处和用意告诉了他。他又对“盗贼”提出疑问。陈海国便将中国近代以来,中国受到外国列强欺侮的事例列举一二,尤其是提到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事件,让麦汉斯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一张脸更是憋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陈,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是传教士,我相信上帝是公正仁慈的。犹大是要进地狱的!”麦汉斯很真诚地向海国道歉,倒让海国感到不好意思了。

“上帝保佑仁慈的人。你们多建几家福音医院,多建几家聿怀学校,也许会改变中国人对你们的看法。到那个时候,或许会有个中国女孩看上你!你,千万别丧失信心哦!”陈海国拍了拍麦汉斯的肩膀,幽默地回了他一句。

“陈,昨天,我们在教堂举办了一场婚礼,那个新娘子可真美极了!尤其是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睛,简直是把我的魂魄都给勾走了!我受不了,我一直都有冲上前去,向她求爱的念头。可是,上面有庄严的上帝默视着我,我只能在心底里祈祷,为他们新婚夫妇祈祷!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不离开汕头,今生一定要娶个中国新娘!”麦汉斯又将话题引到中国女孩上面来……

蝉噪林愈静。午后,荔园内外安静而寂寥。蔡雁秋让刘得清将那把竹摇椅搬到南门楼亭来,斜躺在这里借南风。以往,这里只要大门开着,就有清风徐来闷热暑气便无迹无踪了。可是今天不行,荔园林中的千万只蝉都使劲儿聒噪,似乎不将那噪音搅进蒸腾的暑气里决不罢休。

蔡雁秋就让清嫂准备了洗澡水,让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身子凉爽凉爽。这时,就听到满莲跑进屋来,贴在浴室门口说:“太太,家里刚才来了一个批脚,被春嫂带进了厨房,这春嫂,偷偷地摘下吊篮,将晚餐全家人要吃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哪样珍贵就给哪样,尽由着批脚吃!”

蔡雁秋听了,也觉得蹊跷。批脚是侨乡侨户的“财神”,到处受人欢迎,春嫂主动给点饭菜是常有的事。但像满莲这般说来,却有些反常,“你看清了,是批脚?”

“就是批脚,还背着个市篮哩!”满莲回答着,就进浴室帮雁秋收拾残局。

蔡雁秋穿上外衣,正准备去看个究竟,就见春嫂高兴地迎上前来。

“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哎哟,把他饿得呀,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是海国回来了?背着市篮?”

“对,对对!背着市篮,当批脚哩!太太,大少爷什么事不能做,怎么专挑这卖脚力的行当?你过去看看,又黑又瘦,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蔡雁秋心里格外难受,她知道仰穆与海国父子有约在先,但没有料到海国会干批脚这一行!那是下人干的活啊!

“妈!我回来了!”这时,陈海国进来了。

“哎哟!天啊!你,你果真变成,变成个人壳回来?这半年多来,你是不是连饭都没得吃?黑了无所谓,怎么瘦得没个人形了啊!”蔡雁秋上前拉过儿子,上下端详着,泪水都溢出眼眶来了。

“妈,我挺好。人是瘦了,黑了,但身子骨强壮着哩!你不用伤心,真的,我挺好!”陈海国满脸乐观,浑身朝气。

“你呀,什么事不能干,非得干这磨脚皮、流臭汗的活?不行,我要问你爸,真的连儿子都不管了?”蔡雁秋左看右看,只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