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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开发房地产暂时受阻,陈仰穆倒不急,每天要不呆在批局喝茶、会客、聊天,要不就到开诚钱庄与蔡涤秋下象棋。风神那边却待不住了,他们多次派赵买办来商量,想跟恒穆言和,联手开发。陈仰穆除了摇头,就是请赵买办喝茶,别的都表示免谈。赵买办就抬出德国人来,说只要德国人想要的,在汕头就没有办不了的事,然后就拿鲁麟争地案出来说事。陈仰穆听了,笃定地说:“在官府那里,日本人想要的,都可以办得到,用不着拿德国人来吓山猪,只是在我这里日本人、德国人都是洋人,都是一回事,都是行不通!”

僵局相持不下,谁都不让步,工程无法进展。许多原来签了以旧换新协约的老房东就急了,纷纷改兑现银。恒穆公司有求必应,只是一再劝告那些无房户要慎重考虑,别因小失大。

风神洋行的大班涩谷伊崎在汕头埠最豪华的酒楼香丽园约见陈仰穆的时候,这个说着一口流利潮州话的日本人满脸是志在必得的表情。

“陈君,听说你在大日本帝国生活过?我是长崎人,长崎,你去过吗?”涩谷伊崎礼貌地给陈仰穆鞠躬,敬茶。

“路过,只是曾经路过而已。”陈仰穆从不跟人提起在日本的经历,涩谷这套近乎的话让他心烦,“我从来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

“不跟日本人做生意?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开始,朋友的,哟西哟西。”涩谷换了种口气,“陈君,我想和你商量,这仁和街全部归你,我的风神行,撤出。”

“噢,洋行不办了?”陈仰穆感到突然。

“办还是要办的,迁址。仁和街的,卖给你。”涩谷很诡秘地一笑。

“不知涩谷伊崎先生开的什么价?”陈仰穆有点动心,毕竟,这关系到整条街的建设,整个规划的实施。

“陈君是个爽快人,也是个精明人。你不是已经给街坊开了价吗?我的行铺,一列三间,就按那个价……一分一厘都不多要。”涩谷打了个手势,他是早就算计好了,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事先草拟好的契约来,推到陈仰穆跟前。

“哦?有这等好事?只怕风神是闲来无事拿我恒穆寻开心吧?真的说一不二,立刻成交?”陈仰穆尽管心存疑虑,但这到手的美事谁人不要?

“嘿嘿,陈君,在签约之前,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涩谷露出狐狸一样的目光。

“什么条件?”

“请陈君帮我买块地,仁和街东头临海那块海滩地。”涩谷双眼紧紧地瞅着仰穆,好像要从对方的表情捕捉到答案。

“买海滩地?你行铺都卖了还买海滩地?那地方,六邑会馆……”陈仰穆马上明白过来了,那地方是用来做码头的,正如那场鲁麟争地案,风神也想在那里建码头!

“不瞒陈君,太古、怡和都有码头,为何我风神不能有自己的码头?”涩谷站了起来,拍了拍陈仰穆的肩膀,“你是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大商家,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要是你有诚意,我们还可以考虑联手,一起建码头、起货栈。”

“嘿嘿,要是我不跟你合作呢?”陈仰穆马上意识到这种交易做不得。这小日本对我中华资源的掠夺,丝毫不亚于英、德、法等西方列强。要是让其在这里把码头建成了,自己就成了通洋卖国的罪人!“涩谷先生,我说过,我不跟日本人做生意。你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哦?有利可图你也不要?”

“我不要,不义之财,你就是送给我,我也不要。”

“哈哈哈……陈君是个正人君子!好,买卖不成仁义在!”涩谷突然转了话题,“陈君,我一直有个问题,奇怪的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什么问题?很奇怪吗?”

“嘿嘿,潮商中都在风传,说你有一张藏宝图,有一个取之不尽的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

“哦,就是西方人传说中的宝库。”

“噢,嘿嘿,都是传说。我说有,你信吗?我说无,怕是你也不信。反正,我有钱买你的行铺,你什么时候真想卖,我给你加一翻的价钱,还给你现大洋。”陈仰穆说完,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便起身走人。

望着陈仰穆离去的背影,涩谷说了一句嚣张至极的话,只是陈仰穆没有听到,“在中国,还没有我们大日本得不到的东西……”

涩谷伊崎看中的这块地,跟六邑会馆挨在一起。六邑会馆是时任潮州副将领总兵衔的方耀倡建所成,由潮州的海阳、澄海、饶平、潮阳、普宁、揭阳六邑公所(商会)响应出钱合建。其选址则在一片积聚的海滩地上,是无主之地。大家商量要多宽,便用竹子插了个范围。会馆规模很大,自同治六年动工,花了十年才建成。这新会馆伸至海边,还有两条街巷直达老会馆漳潮会馆。

风神洋行想要这块地,必定要方耀点头,澄海知县才敢出手。这个涩谷伊崎一直对他的日本总部撒谎,骗取了大笔银子,却被合伙人德国鲁麟洋行拖进了烂泥潭,想要翻盘,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为洋行谋取到这一块可供建码头的土地!

涩谷一开始想利用恒穆在汕头的地位,由陈仰穆出面来达到圈地建码头的目的,被拒绝后,就将目标转移到澄海知县赵师爷身上。赵师爷跟赵买办是本家族亲,赵买办不费多少力气,就将赵师爷请到汕头的醉白园。这个傍晚,金凤花开得特别灿烂,园中很静,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做。后来,赵师爷被方耀开刀问斩时,突然回忆起那个时刻,那片红花,那阵香气。那是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可惜他当时未能看透那一席谶语!

“那片海滩地,没有方大人点头谁也动不得,葛县令也一样。”赵师爷终于透了底。

“我就不信,方大人真的是刀枪不入?”涩谷伊崎很自负地问。

“方大人就是刀枪不入。”赵师爷答。他跟了葛县令多年,深知官场黑幕。

“不好色?”

“不好色。”

“不敛财?”

“不贪财。”

“不买官?”

“官拜总兵衔,不用再买了。”

“那就没别的嗜好?”

“不抽不赌……哦,方大人喜欢古玩!”

涩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了赵师爷一眼,举起了手里的酒杯,痛快地干了满满一杯,好像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就对了!方大人喜欢什么古玩?”

“黄璧,潮州千几百年来,就出了黄璧这么一位画家,澄城黄氏,家藏一幅《千里韩江图》,不轻易示人,那日方大人在葛太爷陪同下,专门上黄家,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幅画,看了一个下午?”

“那是长卷,很长,方大人爱不释手。”

涩谷果然有涩谷的办法。不出两月,澄城的开诚当铺就收到了一幅画。画的主人不愿透露姓名,只说是家遭不幸,一时手头吃紧,须大洋一万元以解燃眉之急……蔡涤秋打开一看,当即傻了眼。这不就是澄城人视为无价之宝的黄璧《千里韩江图》吗?于是果断地付过了一万大洋,签了三个月典当期,过后蔡涤秋仍心跳不已,一个人关在里屋,捧着画盒子发呆。

亲眼看着《千里韩江图》被送进开诚当铺,赵买办比蔡涤秋的心跳得更猛,比蔡涤秋更是坐卧不安。他急忙将这个好消息通报给涩谷大班,并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黄家碰上的难事不是小事,日本人一手制造的“人祸”,必然是一时半刻解决不了的。再说,三个月内要筹到一万大洋来把画赎回,也并非易事。

涩谷最要紧的,也是筹措这笔钱。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三间铺面卖给恒穆,这一动作马上引起了陈仰穆的关注。由于有蔡涤秋的消息,陈仰穆也同样把《千里韩江图》放在心上。谁知,这幅画还没有在当铺放上一个月,就被黄家赎了回去。给黄家付钱的,也就是赵买办。

一宗以名画行贿的交易在稍稍地进行。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涩谷呈上去的文书一直没有个回音,赵买办也就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去找赵师爷,却终无结果。

直到有一日,风神洋行接到县衙传票,涩谷以为得手了,便带着赵买办来到澄城。涩谷备了礼物,先来见赵师爷,却发现赵府大门紧锁,连个看门的都不留,这心就虚了。再见县太爷时,心中就没了底。果然,县太爷一开口,就把风神给回绝了!

赵买办比涩谷还急,因为是他亲手将名画送到赵师爷府上,如今事没办成,又不见了师爷,他不急不行。

葛知县是个颇有城府的人,面对汗流浃背、紧张得话都说不成句的赵买办,慢条斯理地答:“赵师爷已辞职回河南老家去了,谁能证明你把画送到县衙?若再胡说八道,小心本县治你栽赃陷害罪!”

赵买办一听,目瞪口呆,许久才叹气道:“人说当官的心最黑,这回赵某我算是领教了!”

涩谷也叹口气说:“没想到我略一大意,就出了此等大事!事到如今,你说如何是好?”

葛县令说:“本县还接到生员黄氏诉状,告风神洋行盗卖假关票,致该商号船只被海关缉拿,误了货期,又被罚处巨款,损失极为严重。同时,六邑会馆以陈仰穆等十二位会董联名举证,风神洋行一直存在盗卖假关票、与不法商家交结走私行为。此案已惊动了方大人,特批从快从严查处。今日,本县传你等到来,你等务必如实招来!”

这惊堂木一拍,涩谷伊崎就软了一双腿。赵买办作为当事人被收了监。

涩谷只好求葛县令网开一面了。

葛县令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若想平息此事,怕不容易!”

涩谷当堂不好道破,只能给葛县令使了个眼色,用手指比比划划。

葛县令精于此道,满脸的威严顿时化成一声冷笑,他抓起案前那一把令箭,握在手里的有五支,将令箭啪啪地在掌上击了四下,说:“此案因涉及东洋人,本县还得照会各方,他日再判,退堂。”

涩谷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葛县令开的价是五千大洋!心中大叫冤枉,却只能老老实实认了账……

忽一日,蔡涤秋从外面办事回来,就把陈仰穆招到里屋,告诉了他一件惊天大事——一直悬而未决的德国鲁麟争地案终结了,中方胜诉,鲁麟宣告破产!

又几日,蔡涤秋又告诉陈仰穆,说那风神洋行因为跟鲁麟洋行合作,被牵连进去,不仅地没买成,码头更没影子,涩谷还被总部撤了职。

从那一天起,涩谷伊崎流落街头。之后,人们经常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在街上游荡,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一天,正在街上行走的陈仰穆看见,愣了半天,认出这个安静地坐在恒穆商行照壁前晒太阳,浑身肮脏不堪的人就是涩谷时,动了恻隐之心,上前往他的怀里放了两块银元。涩谷微睁开眼,凝视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丝诡笑:“你,是我在汕头最可怕的对手;你,是我在中国最凶恶的仇敌!我要留一口气,等待报仇的时机……”陈仰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想起了“农夫和蛇”的故事。他从涩谷的瞳孔里看见了铭心刻骨的仇恨和浓浓的杀机。

再过几日,又传来涩谷伊崎跳海自杀的消息。陈坤明亲眼所见,涩谷的尸体漂至六邑会馆前的那片海滩上,被岸边渔民打捞起来。

至此,恒穆商行的仁和街重建工程方得按计划进行,仁和街重又响起了哼哟哼哟的夯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