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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面对着这个空间,面对着这份空寂,他倒觉得虚幻起来,倒觉得是走在梦境里!人生的价值、创业的意义,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圆这么一个梦吗?不!哪怕是把整个荔园都建起来了,又能说明什么?代表什么?难道自己的人生价值就靠这空寂的豪宅来体现?不!这念头太荒唐了!此时此刻,他宛如一艘逆流而上的小舟,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时,在拼尽了最后的一股劲时,却猛然发现重新回到出发点一样,感到从未有过的空寂。也许是此刻,新豪宅空荡荡的环境与他的心境完全吻合。他沉溺其间,就完全忘了时间和空间。他点燃一支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将一只只烟圈吐出来,又目送着它一只只消失……

海国有海国的想法。他一个人仔仔细细地察看起豪宅来。从整体到局部,从墙壁到屋顶,从石刻到木雕,从嵌瓷到彩绘……最后,他在中堂那一屏黄花梨木雕屏风面前停住了脚步,他并非对木雕用料的考究与雕刻技法的精细感兴趣,而是对其内容动了心思。这木雕屏风,虽然出自潮汕木雕大师佃介侬之手,耗时一年而成,可谓精美绝伦。但其内容命题,却出自郭良修。这八屏图案,皆取材于传统的古典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春香传》、《牡丹亭》、《荔镜记》……画为心声,讲的都是一个主题,那就是木雕上方刻的一行楷书落款——鸿雁双飞图。

郭氏良修,字鸿铎。字中赫然有个“鸿”字!陈海国的心就像被蛇咬了一般的难受。心中愤愤,他就上前把一直在抽烟想心事的父亲拉到屏风跟前来。

陈仰穆在这屏风前沉思片刻,轻松地哼出了一句潮剧《春香传》的唱词来:“鸿雁双飞情更切,我哪有一去不回头……”海国沉着脸说:“那不是鸿雁,是鸾凤。”仰穆又哼了哼,说:“有些事,可以追根寻底,细较锱铢,但有些事,反而难得糊涂,不必自降身价。对待郭良修这样的人,所取的应该是后者!走,我们会会这位郭先生去!”

父子俩走出大门,正好碰见陈坤明。陈坤明这些日子受陈仰穆所托,代陈家管理着基建工地上的财物,见到陈仰穆就上前道:“穆兄,你看看,你看看,这个郭先生,这个郭良修,一大早,走了,却对谁都没吱一声。”

“哦?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陈仰穆也觉得奇怪。

“是啊,你看看这个。”陈坤明将一张纸条递过来,海国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父亲。

“这个怪人,连这个月的酬金都没要,咋走得这么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陈仰穆说着,就让坤明引路,来到郭良修原来住的工棚,只见内中一派狼藉,确是走得匆忙。

郭良修的不辞而别令陈仰穆好一阵不自在。毕竟,姓郭的为陈家盖大屋出了不少力;毕竟,姓郭的也没做成什么太出格的事;毕竟,姓郭的还是林云翥的朋友,是大先生介绍来的……多年之后,他才弄明白郭良修匆匆离去的真正原因,但那时候,事出缘由为何,已经对谁都无所谓了。

郭良修何故走得这么匆忙,连酬金都没顾得上拿?蔡雁秋心里也总是纳闷。她好几次想问问海国,都开不了口,想问问海安,又觉得不妥。再说,这几天,她正因为海安把她的风筝给弄丢了而在生海安的气。那只风筝,一直挂在墙上,十多年来,除了她自己经常摘下来掸扫、欣赏、回味,谁都不让动一动。无论海国和海安有多淘气,可谁都没敢动这只风筝。这个海安,怎么就突然想到要拿母亲的这只宝贝出去玩?又怎么就偏偏把它给弄丢了,连只残骸都没带回来呢?要不是仰穆拦着,她还真的控制不住操起扫把将海安打个屁股开花……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海安向来话少,碰到什么理亏的事就更是好歹不开口了。无论别人怎么问,无论别人怎么急,他就是一个字——丢。

陈海国向来都是弟弟的保护神。他是看见弟弟在放风筝,看见风筝放得很高很美。当时,他就想去追弟弟,让他把风筝收回,别惹母亲生气。但他听到郭良修的声音,就不乐意上前凑热闹。他打住了脚步,也就没有为母亲保住那只她挚爱的宝贝。

许多年之后,陈海国才从弟弟陈海安口中得知,为了这只风筝,郭良修竟遭遇了那样的际遇!

陈家的工程是完成了,郭良修的差事也就结束了。可是,他心存不甘,对看得见却吃不着的蔡雁秋仍存着幻想。为了体味传闻中蔡雁秋放风筝的那一份感受,他居然在临走之前动了歪念,唆使陈海安偷出了那一只悬挂在壁上十多年的风筝。是他,亲手为其装上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小麻线,是他,亲手放飞了这只风筝!风筝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但因其良好的质地和精细的手工,看上去风采依然。尤其是放飞天上,就更显出潍坊风筝的不同凡响了。在柔和的秋风里,在明媚的阳光下,风筝如一只振翮奋飞的鹞子,徐徐地滑翔,悄悄地嵌入云天……在地上两个人的目光里,在地上两个人的叫声中,这遥遥一线牵引着的目标,这悠然翼然的游戏竟然就在惬意到极致处戛然而止!得意忘形,云里雾里的郭良修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根麻线会脱手而出,事情真发生了,便是追悔莫及。

陈海安看着风筝断线陡然栽落,当即愣住了。他心里明白,家中什么东西都可以丢,唯独这只风筝丢不得。这是母亲的宝贝,这是母亲时时都要拿下来掸扫、修理、把玩一番的掌中宝!他急得一跳三丈高,急得向郭良修撒野:“你,还我风筝,你还我风筝!”陈海安叫着,跳着,对郭良修拳打脚踢。郭良修也是手足无措,望着风筝飘落的方向发着呆。太远了,太远了,那地方,已经是秀夫溪的对岸,应该是新蔡村了!

“追!快追啊,你!”海安猛醒过来似的,又上前推了郭良修一把。这一把让郭良修清醒过来了,他二话不说,抬腿追了起来。

风筝果然是落到了新蔡村。郭良修急忙趟过齐腰的溪水来到村头,湿漉漉地站在村西头那一处屋檐下,对着挂在围墙上的风筝露出了微笑。还好,还好!郭良修虽然浑身发冷,但他此刻想到的却是那一个传闻,关于陈仰穆为蔡雁秋摘风筝的传闻,觉得十多年后的今天也许真是冥冥中的巧合,只不过换了一个男主角而已。这样想着,他就不觉得冷了,他居然脱下半干不湿的外衣和湿了大半的裤子,只穿着内裤和薄薄的汗衣,爬上了风筝栖落着的那一株龙眼树。攀过那一丫斜枝,他就一步跨到了围墙上。坐在围墙上,风筝是伸手可及。他看到已经绕道赶了过来的陈海安,为了让海安放心,他扯开嗓门高声地叫喊:“找到了!看到了!我这就抓住啦——”正喊得起劲,突然,这墙头之下,就有一支女人尖锐而恐怖的哭叫声响了起来。这声音,真是太凄厉太寒碜了!郭良修循声看去,这一看,他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惨了!他看到的,是白晃晃的一个肉身子,一个女人的肉身子!来不及思想,更来不及看清楚,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抓住风筝从墙头上跳下来!惶惶之中,他朝来路奔去,可没走几步就瘫下了,他的脚崴了!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就被几个新蔡人围住了。“光天化日,爬上围墙干什么?”“准是小偷,是来偷东西的!”“你是偷东西还是偷人?”“偷看人家寡妇洗澡?”“是奸夫淫妇吧?看你往哪跑?”“打!先打断他的腿!”“打!将他的孽根剪下!”

……

随着叫骂声的升级,随着新蔡村民愈益花样百出的猜测,落在郭良修身上的就不仅是拳打脚踢,而是木棍跟铁棒了!郭良修就是浑身是嘴也没得一辩!他确实是随着那一声女人的叫喊从人家的墙头上落下来的,他身上所穿的内衣裤在这秋天里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他眼看着手里的风筝被夺走被撕毁被踩进泥里,他只发出一声哀鸣,就不省人事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捆绑起来蜷缩在人群中。从围观者的口中得知,被他“偷”了的女人因为没脸见人,只能用死来证明她的清白。幸好,人是被救活过来,可是恼怒了的新蔡人正在商量如何处置他这个“恶人”。

沸沸扬扬之中,刚好回老家祭祖,准备启程赴春闱的蔡任夷也跟着过来看热闹。这不就是帮陈家在蔡家的荔园上“起大厝,砌玻璃”的郭半仙郭良修吗?一股莫名的妒火陡然升起,那一个镌刻在心头的夺回荔园的念头此刻如同一只从囚笼中放逐的恶兽,恨不得将“助纣为虐”的郭良修吞噬。于是,在蔡任夷的怂恿下,由几个半大孩子领头,将郭良修牵到了蔡氏大宗祠,剥光了衣服,捆绑在旗杆夹上示众。领头的叫嚷着要取下姓郭的孽根,又恶作剧地用那一根放风筝的小麻线扎住了郭良修龟头,牵着破风筝不停地抖着玩。郭良修呼天抢地,莫奈天地皆不应。直闹到日头落山,才见一位长者走到跟前来。这时的郭良修已经是尊严扫地,狼狈憔悴,精神萎靡,连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念头都有了。

“郭先生,后悔了吧?”蔡叔公上前问。

“悔,悔不该踏进新蔡村。”郭良修不敢将那后面一句到了嘴边的粗话骂出来。

“蔡二媳妇是守寡多年,但蔡家一直在谋划着要为她立节妇坊,这下被你把牌坊砸了。”蔡叔公慢吞吞地说,却一字千金。

“我,我确实跟她无染,我们是素不相识……”郭良修就是死也不能坏她的名节,这一点信念他是坚守着的。

“有染无染不是你说了算。她连井都跳了,你还说无染?族人要割你阳物以泄愤。”蔡叔公阴笑。

“你们,这是无中生有,这是草菅人命!我只是为了那只风筝,那是孩子玩丢了的……”郭良修终于能够把话说到风筝上了,但马上被堵回来。

“风筝?你都年过半百,还玩风筝?你这是借风筝之名,行偷鸡摸狗之实吧?嘿嘿,你这个郭半仙,怎么就不给自己算一算,掐一掐?今天连人命都差点出了,你说,我凭什么要放你?”蔡叔公又是一脸阴笑。

“郭先生,怎么会是郭先生啊!”这时候,蔡任夷来了,装出来满脸惊讶。

“……蔡,蔡公子,救我!”郭良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槎。

“唉!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蔡任夷走上前来,给郭良修披上一件扔在地上的衣服,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说,“郭先生何以至此?”

“……”郭良修不说了,再陈述也是枉然,他只求尽快脱身……

从旗杆夹上放下来,郭良修给蔡任夷叩了个响头,从此视他为恩人。

遭此一辱,郭良修是再也无颜在饶村新蔡一带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