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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海国成长的阶梯,在他妹妹陈海澜出生的时候,猛然迈上了一大级。

那一天,他从成德书院读书回来,离得很远就听到屋子里响着海澜的哭声。这个刚刚来到陈家没几天的小人儿,弄出来的声响却比两个兄长还要大。母亲总是这么唠叨,说这妹子将来必然胆子大,劲儿足,虽然是女儿身,却能干大事情。吃奶的时候,母亲又换了一种说法,总埋怨小人儿吃得慢,吃得少。吃上几口,就得将乳穗从她的嘴里拔出来,让她喘喘气,要不她就会呛得咳嗽起来。那一张红粉粉的小脸蛋,一呛了奶就憋得红彤彤的,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海国以前并没有发现母亲怀里的两坨肉与其他的有什么不同。今儿,踏进家门,他的目光却不小心落在母亲那对光洁明艳、无遮无拦的乳房上!他双眼瓷实地瞅着那温暖的处所,一时半刻都挪不开。愣着,他的心头猛然升起了一股暖意,前所未有,又烦躁不安。这时,弟弟海安又添乱,一个劲捣着哭个不停的妹妹:“臭妹不哭,不哭!再哭,妈就不给你奶吃!”想帮上手又帮不上,结果弄得妹妹哭得更凶。母亲不耐烦了,就让海国过来帮忙。

“看你们兄弟,都笨手笨脚的,还真不如生个女儿好!你看阔嘴婶的小孙女,才五岁就把弟弟带得好好的。”母亲让海国接过妹妹,自己下床来,要到眠床后的尿桶撒泡尿。那衣裳敞开着,那对巨大饱满的乳房肆无忌惮地左右摇晃。那闪闪的白,那软软的柔,那红艳艳的穗尖尖,让海国一下子联想到店仔头盛记薄饼铺伙计手中那一团跳动的白面。他平生第一次发现,母亲最好看的并非那一盘光彩的笑脸,而是这敞亮明艳的胸怀!不知不觉中,他的脸涨得通红,就匆忙将手里的妹妹塞给了海安,拔腿逃出了家门。

陈海国越来越不愿意在自家屋子里待了。在母亲面前,他总有些奇怪的念头,心头总有一团棉絮堵着似的烦躁。他除了上书院读书,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最乐意去的地方,就是郭良修那间临时搭建的竹棚。为了照管工地,郭良修一直住在荔园的工棚中,但他的住处与工匠们不同,不但有单独的卧室,外面还有一个供他处理事务、冲功夫茶、聊天的地方。这地方,海国、海安都是座上客。尤其是海国,这段日子烦闷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到这里来。自从郭良修第一次见到蔡雁秋,这个一向自命不凡、从不把女人当回事的浪荡子突然改变了人生态度,对陈家的所有人和事都格外上心,不但工地上的一切事情都料理得有条不紊,对偶尔来查看、询问工程情况的头家陈仰穆更多了几分敬畏,对海国、海安也表现出十分的热情和殷勤。谈话的内容也往往是下意识地要扯到他们的母亲身上。只是,这个郭良修并非圣人,而是一个大俗人。时长日久,对蔡雁秋这种水中捞月,雾里看花的精神折磨让他生出了一种嬗变。这种嬗变使他忘记了来饶村的真正目的和意义,什么施展才华、获取高额报酬、报答头家的知遇之恩,都一变成为心甘情愿当爱情的俘虏!他想方设法接近雁秋,得到的却是冷漠的一瞥或是断然的回绝。尤其是喝过蔡雁秋那一碗乳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梦中人儿见面了。这种单相思的滋味,他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似乎并不难受,现在人到中年了,却难以忍受这种折磨!

作为一种宣泄,郭良修闲下来的时候就掉书袋,讲咸古。起初是在工匠们歇息时为了解解烦闷,后来就是在海国、海安面前讲,肆无忌惮地讲。郭良修肚里有的是古,什么味道的古都有!有些古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却无异于一剂上瘾毒药。

初时讲的其实也不是那么咸。海国喜欢吟诵唐诗宋词,郭良修就说:“唐诗宋词固然高雅,但还是缺点人间烟火。”于是,就讲了一个有点“人间烟火”的故事:

某年中秋,月亮分外清澈,有一秀才,与一位姑娘、一个屠夫三人同船过渡。船到江心,秀才放下手里的书,望月生情,诗意大发,就对同船的两位说:“你我有幸修得同船渡,又逢明月当空,良辰美景,何不各自对月吟诵一曲?”二位都赞同,只是要秀才先作示范。秀才自不推辞:“八月是中秋,三人同一舟,月光免点灯,俭油!”屠夫听了,明白是三句半,就拿贼眼瞅了瞅姑娘,清风徐来,正好撩起了姑娘的裙子,便油腔滑调地吟道:“八月是中旬,三人同一船,风吹娘子裙,裂痕。”姑娘一听,又羞又怒,当即还击:“秀才吟诗有道理,杀猪大哥真无耻,裂痕好比屠夫嘴,无齿(耻)。”

陈海国听了,似懂非懂,郭良修也不解读,留着滋味让海国自个品去。只是,这种古讲多了,内容和题材就不断拓展。这郭良修也并不胡编乱造,他处处都讲得有据有理。不少内容都来自古典文学名著,有一次讲到《水浒传》,郭良修居然能够整段整段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诗曰:黑真真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扑扑腮儿,粉盈盈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皱皱、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

念到这里,陈海国禁不住连声问:“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郭先生不答,笑而不答。海国细自一想,脸腾得就红起来,对那东西,更加云里雾里地猜想起来……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对蔡雁秋的单相思,郭良修在预先知道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逆旅,陷入了绝地。尤其是这种咸古讲多了,他从内心深处慢慢地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不小心连自己也陷进去了。诚然,对于一个精力充沛又是曾经沧海的汉子来说,相思苦,但终日讲这些男欢女爱的古,也未尝不是苦。他几乎每个晚上睡下来,都在脑海里搜刮着那些做过的、见过的、读过的关于女人的记忆!他不行了,他无法一个人总是待在荔园过着鳏夫的日子!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身体里那一股奔突的热流!一次次,他坐在岸边,隔着秀夫溪望着饶村,望着村头那棵大榕树,望着榕树下的人来人往,他总幻想着那男男女女间,会有一位穿着乌香云衫的、他的头家奶——蔡雁秋!可是,不可能,至少在这坐月子的前后几个月他是见不着的。就是见着了,又能怎样?不也是望梅止渴吗?

郭良修终于又重拾旧好,频繁出入妓院。

店仔头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经济重镇。最繁华的地方要数北门直街。好些钱庄、批局、当铺、赌馆、烟馆都集中在那里。温玉楼就开在这北门直街的尽头,与诚丰批信局、利昌米行、金盛钱庄等富人经常上落的行铺同在一条街上。头牌小姐红莺儿年不过十六,却因为职业的催发早已透露出女人的韵致,几乎所有的嫖客都被她施了迷魂术似的,一见面就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郭良修是花大价钱才得以跟红莺儿游龙戏凤。可是不行,一开始他就不行。在大堂等着的时候他还干柴烈火,那物件挺来劲的,可是,一进门,还来不及倚香偎玉,被红莺儿软软柔柔,缠缠绵绵地这么一糊弄,一下子就全都软了!郭良修从来都没有这么窝囊过!他恨得差点把自己那物件扯断了喂狗!可他毕竟是闯江湖走四方的人,懂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最终还是让红莺儿小姐记住了他,并且慢慢地如鱼得水,成了温香楼的常客。

横跨秀夫溪的石桥落成的时候,陈仰穆特地从香港赶回来验收。修桥的一班师傅来自苏州,本领过硬,功夫到家,将一道跨度二丈有余的石板桥建得坚实而不失空灵,稳固而不失协调,与两岸的护堤、石篱、桥引石阶衔接得天衣无缝。

陈仰穆高兴,领着两个儿子与郭良修一同在石桥上往往返返走了好几趟。见海国不发一言,就问道:“国儿,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是不是给这座桥起个好名字?”

陈海国看了一眼郭先生,答:“郭先生倒是起过一个。”

郭良修接上道:“不妥,不妥,在下是随口而出,还是由大少爷来取名合适。”

海安就抢着说:“先生说,叫平步桥。兄说,好是好,太平白了。”

陈仰穆听了,点头称是,说:“确实太平白了。再说,谁走过都平步青云,那么世上不就没有艰苦创业,一步一个脚印的人了?”

跟着的人听了,都笑起来。海国就试探着说:“我倒是想了一个名字,爸你听听,叫步墀桥如何?”

“步墀?好!好!比平步有意思,有意思啊!”郭良修先叫起好来,叫过了好,才意识到有头家在上,自己是不宜乱说乱动的。这毛病应该是这几个月一直讨好头家大少爷落下的。

陈仰穆沉吟片刻,就抚一把海国的头,道:“不错,看来读书还是有用!好!”因为对工程满意,仰穆就马上给苏州师傅结了账,好让他们早点回家。账单签过了,又给监工郭良修加了十元赏钱,给起名的海国五元的赏钱。

趁着兴奋劲,郭良修就挽了海国,一同到店仔头利昌钱庄取钱。来到钱庄门口,郭良修犹豫了一下,就不进去了。说今天得了赏钱,要请大少爷的客,两个人就到大成酒楼去喝酒。

陈海国不会喝酒,起初只是与郭良修碰碰杯,应付着抿了一小口。可是吃着吃着,就经不住郭良修的劝,多喝了一点。顿时脸就热起来了。郭良修不失时机地讲了一个与喝酒有关的咸古。又道:“《金瓶梅》写得最多的就是饮酒与性!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一起饮酒作乐,边饮酒边作乐!酒虽乱性,但酒是男人的性命!”海国听着喝着,不知不觉中,就将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喝到第三杯,海国猛然意识到,再喝下去不行了,就站起来,催郭良修走,说不能再喝了,苏州师傅还在家里等着呢!离开了酒楼,来到利昌钱庄门口,郭良修又不进去了。他神秘兮兮地附在海国的耳朵上说,今天高兴,要带少爷去一个好地方,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海国迟疑了,问:“银不取了?”郭良修答:“取了银做事不方便,干完事回来再取无妨。”

趁着酒胆,郭良修决意拉海国趟一趟脏水了!

踏进温香楼。陈海国弄不明白,这座别致小木楼里到底住的是什么人家?还有,这家人家怎么养了这么多女儿?并且个个都漂亮,漂亮得让他很不自在。正进退两难间,就见一位中年女人笑得满脸皱纹,上前拉起他的手一同登楼。他左顾右盼,却已经不见郭良修的身影了,便只好随着那妇人,一级级登高,糊里糊涂进了雅间。

这时,陈海国的神志清醒了些。雅间狭小,里面一张大床占了过半的空间,两把红木高椅和一只茶几都很陈旧。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气味,说香有点说臭也有点说酸也不少。古书上说的打破五味子酱的味道大致若此吧!正这么嗅着想着,就听到隔壁有一个男人在说话,声音很熟:“宝贝,宝贝啊……”是郭良修的腔调!这种地方哪来的什么宝贝!听那一份惊喜劲儿,莫非是捡到一大包金元宝了?应和着的是一声娇啼,软绵绵地就像梅雨滴在杨梅上,酸到梅园里去了!海国一动不动,他听到一种“咕唧咕唧”的声音,就像一个人赤足趟在海滩泥里,开始很慢,但趟着走着,就加快了脚步,就小跑起来了,“吭哧吭哧”地喘着气。这时,又有另外一个人跟上来似的,吭哧声有粗有细,有轻有重,但都朝着一个方向,亦步亦趋。随着前面步伐的加快,后面的节奏也逐渐变快,而伴随着节奏变化而来的,是另外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女人“哎哟呀啊”怕被丢下时发出的娇唤!这声音也由慢转急,由低升高,但节拍却与前面跑着的一个人同步,倒像是两个人在赛跑!赛跑还没有结束,但渐渐地就剩下那把女声了,是女声压过了别的声音,接近终点的气喘吁吁与奋力冲顶的欢叫,在这一瞬间把海国的意识唤醒了!明白了就里,心头的怒火就被点燃了!他夺门而出,却与推门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陈海国的酒醒了大半,见撞进雅间来的是一个半裸的胖女人,就吓了一跳,猛然想起:这不就是书里写的,郭先生讲的秦楼楚馆,烟花巷陌吗?这眼前的女人,不就是李师师、杜十娘、李瓶儿……她们干的,不就是皮肉营生吗?怎么,怎么自己会来到这肮脏的地方?是不是走错门了?所有这些问题,陈海国都来不及想明白。他愣了片刻,就已经错过了逃走的机会,胖女人上来,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眯着一双细眼笑着,不由分说地就要剥他身上的衣服。他逃避不及,但他决不让女人得逞。这女人野了,管自扒拉下内裤,把一身肥肉置于他的眼前!他退一步,她就进一步,嘴里还嚷着:“小犊子,甭惊,甭惊,先啃草,再喝奶,保准你舒服满意!”经她这一提醒,海国才看清楚了,蹭到他鼻梁上的“黑湫湫”是什么“草”!“紧皱皱”的又是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原来想着的时候,是何等的神秘美好,一下子来到跟前了,伸手可触唾手可得了,却是如此的龌龊和恐怖!在这俗物面前,他站不起来了,他连滚带爬,从胖女人的胯下逃了出来……

他晃悠悠地跑着、跑着,就像后面有什么恶魔在追他、撵他似的,他跑得双腿麻木,浑身发软,却一刻也不能停下!他急于找到一块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一块不受任何压挤和威胁的地方!终于,看到面前有一块被一圈小灌木围起来的空厝地,小栅门打开着。他如同一位海难者见到了一座孤岛,猛然闯了进来,蹲在一株苦楝树下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