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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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交友处世篇(6)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如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

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

至于作诸文,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过三十后,则长进极难。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数者不可不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弥不肯为矣。

至于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仲弓问仁”一章,言敬恕最为亲切。自此以外,如立则见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其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俨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孔言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孟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是皆言恕之最好下手者。尔心境明白,于恕字或易著功,敬字则宜勉强行之。此立德之基,不可不谨。

科场在即,亦宜保养身体。余在外平安,不多及。

涤生手谕(舟次樵舍,下去江西省城八十里)

再,此次日记,已封入澄侯叔函中寄至家矣。余自十二至湖口,十九夜五更开船晋江西省,二十一申刻即至章门。余不多及。又示。

咸丰八年七月廿一日

【译文】

字谕纪泽儿:

我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里,简略地做了些日记,并把日记附在家信中寄回。听说林文忠所写的家信,也有类似的做法。你虽身在省城,只到丁、左两家拜访,其余时间从不随便出门,我虽远离家乡,也足以安慰了。

读书的方法,看、读、写、作四方面每天一样,缺一不可。要看的,就像你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的《周易折中》等书;要读的,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等经典,《昭明文选》、李杜韩苏的诗、韩欧曾王的文章,有些一定要高声诵读,否则很难感受得到书中的雄伟气概,有些则适合低吟轻咏,不然不能领会其中深远悠然的神韵。若用富家居积来作比喻,看书就像在外做生意,获利三倍,而读书就像在家中慎守家业,不轻易花费;若拿兵家战争来作比喻,看书就是攻城略地,开拓疆土,读书就是深沟坚垒,得地后能守住。看书就与子夏所说“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接近,二者不可偏废。

至于写字,楷行篆隶,你都很喜欢,这很好,但是写字之功一天也不可间断。不但要求要写得好,而且也要求快。我这一生,因为写字缓慢,吃尽了苦头。你在写字的时候要力求敏捷快速,每天要能写一万字以上的楷书,达到这个程度即可。

至于写文章,也应在二三十岁时打好基础,过了三十,文章很难再有长进了。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这些不可不一一讲求、一一试作。少年不可怕丑,要有狂者进取的志趣,这时不去尝试,那以后再弥补就很难了。

关于做人的道理,圣贤们已经阐述了很多道理,也都不外乎“敬恕”两个字。“仲弓问仁”一章,阐述敬恕之道最为亲切。除此之外,像站着见人就要参礼于前,坐车时见人就要倚到车前横木上去;君子无论多少,无论大小,不敢怠慢,都能泰然而不骄;正衣冠后,俨然整肃,使人望而生畏,但却威而不猛。这些都是讲求“敬”字的最好方法。孔子说要立可立之人,要通达可通达之人;孟子说身体力行没有成果,就要反省自己。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虽终身担忧,但绝无一朝之患。这些都是“恕”字入手的最好方法。你心里明白,在“恕”字上或许容易见效;“敬”字你则要勉力去做。以上这是立德的基础,不可不谨慎地去实行。

科举考试即将来临,须注意保重身体。我在外面很平安,其他的就不再多说了。

涤生手谕(舟次樵舍,下去江西省城八十里)

还有一件事,这次的日记,已经封在澄侯叔的信中寄到家里去了。我自从十二日到湖口,十九日夜里五更开船进入江西省,二十一日就到了章门。别的不多说了。又示。

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三谕纪泽:岳家凋败,宜往宽慰

【原文】

字谕纪泽:

初一日接尔十二日一禀,得知四宅平安。尔将有长沙之行,想此时又归也。少庚早世,贺家气象日以凋耗,尔当常常寄信与尔岳母,以慰其意。每年至长沙走一二次,以解其忧。耦耕先生学问文章,卓绝辈流,居官亦恺恻慈祥,而家运若此,是不可解!尔挽联尚稳妥。

《诗经》字不同者,余忘之。凡经文版本不合者,阮氏校勘记最详(阮刻《十三经注疏》,今年六月在岳州寄回一部,每卷之末皆附校勘记,《皇清经解》中亦刻有校勘记,可取阅也)。凡引经不合者,段氏“撰异”最详(段茂堂有《诗经撰异》《书经撰异》等著,俱刻于《皇清经解》中)。尔翻而校对之,则疑者明矣。

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三日

【译文】

字谕纪泽:

初一收到你十二日寄来的一封信,得知四宅都平安。你在信中说要去一趟长沙,估计此时已经返回了。少庚早早就逝世了,贺家的家景也日渐衰落,你应当常常写信给你岳母,多安慰安慰她。今后每年都到长沙去一两次,也可稍微宽解她忧愁的心情。耦耕先生的学问和文章,在同辈中是出类拔萃的,做官也快乐随意,宽宏大量,然而家运竟会如此凋败,真是让人无法理解!你的挽联写得还算妥当。

《诗经》中的字有不一致的地方,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凡是经文中有版本不同的地方,阮氏校勘记得最详细(阮刻《十三经注疏》,今年六月在岳州寄回去一部,每卷的最后都附有校勘记。《皇清经解》中也刻有校勘记,可拿来看看)。凡是经文引用有不同的,段氏“撰异”最详细(段茂堂有《诗经撰异》《书经撰异》等著作,都刻在《皇清经解》中)。你可以随时翻阅对照着看看,这样有疑问的地方便会迎刃而解。

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三日

一四谕纪泽:做人要有气量

【原文】

字谕纪泽:

闻尔至长沙已逾月余,而无禀来营,何也?少庚讣信百余件,闻皆尔亲笔写之,何不发刻?或请人帮写?非谓尔宜自惜精力,盖以少庚年未三十,情有等差,礼有隆杀,则精力亦不宜过竭耳。

近想已归家度岁。今年家中因温甫叔之变,气象较之往年迥不相同。余因去年在家,争辩细事,与乡里鄙人无异,至今深抱悔憾。故虽在外,亦恻然寡欢。尔当体我此意,于叔祖各叔父母前尽此爱敬之心。常存休戚一体之念,无怀彼此歧视之见,则老辈内外必器爱尔,后辈兄弟姊妹必以尔为榜样,日处日亲,愈久愈敬。若使宗族乡党皆曰纪泽之量大于其父之量,则余欣然矣。

余前有信教尔学作赋,尔复禀并未提及。又有信言涵养二字,尔复禀亦未之及。嗣后我信中所论之事,尔宜一一禀复。

余于本朝大儒,自顾亭林之外,最好高邮王氏之学。王安国以鼎甲官至尚书,谥文肃,正色立朝,生怀祖先生。念孙经学精卓,生王引之,复以鼎甲官尚书,谥文简,三代皆好学深思,有汉韦氏、唐颜氏之风。余自憾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甚,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为伯申氏,则梦寐之际,未尝须臾忘也。怀祖先生所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中无之。伯申氏所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皇清经解》内有之。尔可试取一阅。其不知者,写信来问。本朝穷经者,皆精小学,大约不出段、王两家之范围耳。余不一一。

父涤生示

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译文】

字谕纪泽:

听说你抵达长沙已经一月有余,为什么至今没有写信到军营中来?少庚的讣告信件有一百多封,据说都是你亲自写的,为什么不拿去刻写?或者请人帮写呢?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惜力,而是因为少庚生前未满三十,情谊有差别,礼节有轻重,就是有精力也无须过分消耗。

你最近几天应该已回家过年了吧?因为温甫叔的变故,今年家里的气氛和往年相比迥然不同。去年我在家中,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温甫叔发生了矛盾,简直跟那些鄙夷的乡下人无异,现在想来,依然深感悔恨。如今虽然身在异乡,还是不免会郁郁寡欢,心生愧疚。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意,在叔祖和各位叔父、叔母面前多尽敬爱之心。平常做事的时候,要谨记全家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万不可怀有相互歧视之心,这样家中老辈、内外亲戚必然会器重、喜爱你,后辈的兄弟姐妹们也必以你为榜样,对你更加亲近尊敬。如果能让宗族、乡党们都认为纪泽的度量跟他的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就是我莫大的欣慰了。

以前我在信中曾教你学作赋,你的回信中却没有提及此事;后来我又写信教导你涵养二字,你的回信中同样也没有提到,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以后我在信中议论的事,你的回信时要逐一作出回应。

历数本朝大儒,除了顾亭林以外,我最喜欢的要数高邮王氏的学问。王安国早年以科举鼎甲进入仕途,官至尚书,追谥文肃,以严正之名被朝中官员推崇。他生怀祖先生念孙,念孙对于经学研究精卓;念孙生王引之,引之又以鼎甲入仕,官至尚书,追谥文简。祖孙三代都好学深思,沿袭了汉韦氏、唐颜氏的学识和风范。我自问自己的学问无所成就,深感遗憾,与王文肃公相差如此之远,更是有愧。如今只希望你能成为怀祖先生,成为伯申氏,这是我做梦都没有忘记的事。怀祖先生的著作《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里没有,不过伯申氏的著作《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在《皇清经解》中都有,你可以找出来仔细研读。若碰到不懂之处,可以写信问我。本朝研究经学的人,都精通小学,但大致都没有超越段、王两家的水平。其余的就不一一列举了。

父涤生示

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一五致两弟:交人带回字帖等物各得所用

【原文】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昨初四日发去一缄,声明俊四即日送书归去。兹交俊四篾篓一担,内殿版初印《十三经注疏》一部、端砚一方、《圣教序》帖一本、耕织图墨一匣,皆许仙屏所送者。墨似是御府所赐,应是戴中堂家之物。沅弟前索之墨并非佳品,兹以此墨赠沅。

《圣教序》以给纪泽儿。纪泽好作字,此帖即属难得者。仙屏送此四物,皆罕见之珍。渠北上时,余当有以酬之。此外送余各书无甚精者,皆未寄回,即存营看也。《注疏》余用油纸包过,应可不汗坏。外寄魏德三银信一件照收。即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咸丰九年十二月初五日

【译文】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我昨天初四发出了一封信,信中告知俊四当天送书回去。现交给俊四的篾篓一担,其中有殿版初印的《十三经注疏》一部、端砚一方、《圣教序》字帖一本,另外还有耕织图一匣,这些东西都是许仙屏送的。墨好像是朝廷所赐,估计是戴中堂家中之物。沅弟前次要的墨并不是佳品,现在就把这种朝廷所赐之墨送给沅弟。

《圣教序》可交给我儿纪泽。纪泽喜好练字,而此帖是难得的好字帖。其实许仙屏赠送的这四样东西,都是当时难得的珍品。他北上之时,我应该好好地酬谢他。此外他送给我的各种书籍中没什么精品,所以都没有寄回去,暂时搁置在军营中以备随时翻看。我已用油纸将《十三经注疏》包扎得很是妥善,大概不会被汗水浸坏。另外随书寄出的还有给魏德三的银信一件,请按数查收。即问近好。

兄国藩手书

咸丰九年十二月初五日

一六致两弟:人无完人,不可强求完美

【原文】

沅、季两弟左右:

十一日接沅弟初六日信,是夕又接两弟初八日信,知有作一届公公之喜。初七家信尚未到也。应复事,条列如左:

一、进驻徽州,待胜仗后再看,此说甚是。目下池州之贼思犯东、建,普营之事均未妥叶,余在祁门不宜轻动,已派次青赴徽接印矣。

二、僧邸之败,沅弟去年在抚州之言皆验,实有当验之理也。余处高位,蹈危机,观陆、何与僧覆辙相寻,弥深悚惧,将有何道可以免于大戾?弟细思之百详告我。吾恐诒先人羞,非仅为一身计。

三、癸冬屏绝颇严,弟可放心。周之翰不甚密迩,或三四日一见。若再疏,则不能安其居矣。吴退庵事,断不能返汗,且待到后再看。文士之自命过高,立论过亢,几成通病。吾所批其硬在嘴、其劲在笔,此也。然天分高者,亦可引之一变而至道。如罗山、璞山、希庵皆极高亢后乃渐归平实。

即余昔年亦失之高亢,近日稍就平实。周之翰、吴退庵,其弊亦在高亢,然品行究不卑污。如此次南坡禀中胡镛、彭汝琮等,则更有难言者。余虽不愿,而不能不给札,以此衡之,亦未宜待彼太宽而待此太褊也。大抵天下无完全无间之人才,亦无完全无隙之交情。大者得正,而小者包荒,斯可耳。

四、浙江之贼之退,一至平望,一至石门,当不足虑,余得专心治皖南之事。春霆尚未到,殊可怪也。

咸丰十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