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初九日出营至黟县查阅各岭,十四日归营,一切平安。鲍超、张凯章二军,自二十九、初四获胜后未再开仗。杨军门带水陆三千余人至南陵,破贼四十余垒,拔出陈大富一军。此近日最可喜之事。
英夷业已就抚,余九月六日请带兵北援一疏,奉旨无庸前往,余得一意办东南之事,家中尽可放心。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刻留心。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
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禀告之。
闻邓世兄读书甚有长进,顷阅贺寿之单帖寿禀,书法清润,兹付银十两,为邓世兄(汪汇)买书之资。此次未写信寄寅阶先生,前有信留明年教书,仍收到矣。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
【译文】
字谕儿纪泽、纪鸿:
为父已经收到了泽儿在安庆、黄石矶、湖口所寄出的每封信。鸿儿呈递的连珠体寿文也已于初七收到。
初九那天我自军营出发,到黟县巡查各岭的防务工作,于十四日回到营中,一切都很顺利,平安无事。鲍超、张凯章两军于二十九日、初四日打了两个胜仗,之后就没有再与敌军作战。杨军门率领水陆军兵三千多人开往南陵,攻破敌军营垒四十多座,并救出了陈大富一军。这是近日来最值得高兴的消息了。
英国人已经接受安抚,九月六日,我向朝廷呈交了带兵北上增援的奏疏,现已经奉旨不必前去,这使我得以一心操办东南军务,家里人可以完全放心了。
泽儿喜爱读书,而且天分很高,但文笔的功力却显弱,说话又太随便,举止太轻浮。这次在祁门度过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改掉轻浮的毛病,今后一定要在言行举止方面时时注意。鸿儿的文笔更显刚健,值得表扬,真是让我高兴和欣慰。这次寄来的连珠文,先生为你改了多少字?总的体系是谁的主意?来信中要再次详细向我禀告此事。
银钱、田产最容易滋长骄气和惰性,所以家里千万不能积存过多的银钱,也不要置办田产,你们兄弟只要专心努力地读书做学问,绝不怕没有饭吃。至嘱。我这次没写信给澄叔,你们代我禀告他。
听说邓世兄最近读书进步很大,刚才看了祝寿的单帖寿禀,书法很是清润。现在我送他十两银子,作为邓世兄(汪汇)买书的钱。这次没有写信给寅阶先生,上次有信给他,请他明年继续留在家中教书,估计已经收到了。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
一七致四弟:子侄须教以谦勤
【原文】
澄侯四弟左右:
日内皖南局势大变。初一日德兴失守,初三日婺源失守,均经左季翁一军克复。初四日建德失守,而余与安庆通信之路断矣。十二日浮梁失守,而祁门粮米必经之路断矣。现调鲍镇六千人进攻浮梁,朱、唐三千人进攻建德。若不得手,则饷道一断,万事瓦裂,殊可危虑。
余忝窃高位,又窃虚名,生死之际,坦然怡然。惟部下兵勇四五万人,若因饷断而败,亦殊不忍坐视而不为之所。家中万事,余俱放心,惟子侄须教一勤字一谦字。谦者骄之反也,勤者佚之反也。骄奢淫佚四字,惟首尾二字尤宜切戒。至诸弟中外家居之法,则以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为本,千万勿忘。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午刻
【译文】
澄侯四弟左右:
近些日子以来,皖南的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初一德兴失守,初三婺源失守,先后都由左季翁一军收复。初四建德又失守,导致我军与安庆之间的通信道路被切断。十二月,浮梁失守,祁门粮食的必经之路也被切断了。现调遣鲍镇六千精兵突袭浮梁,再派朱、唐三千人进攻建德。若此次进攻依然不能得手,那么粮饷通道一断,万事失去了根本,那便是最危险的时刻了。
我愧居高位,又徒有虚名,大难临头、生死危急之际,能够坦然面对。只是部下兵马四五万人,若因断粮饷而导致兵败,我又怎能忍心坐视而不采取行动呢?家中之事,我也没什么忧虑的。唯有告诫子侄,须谨记一个“勤”字,一个“谦”字。谦虚是骄傲的反面,勤劳是安逸的反面。骄奢淫逸四个字,首尾两个字尤其要切实戒掉。至于弟弟们在内在外的居家之法,就要以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为根本,切记切记。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午刻
一八致四弟:继承祖父“三不信”家风
【原文】
澄侯四弟左右:
十六日接弟十一月二十三日手书,并纪泽二十五日禀,具悉。弟病日就痊愈,至慰至幸。惟弟服药过多,又坚嘱泽儿请医守治,余颇不以为然。
吾祖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记忆。今我辈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绍家风。今年白玉堂做道场一次,大夫第做道场二次,此外祷祀之事,闻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节,已失家风矣。买地至数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节,又与家风相背。
至医药,则合家大小老幼,几于无人不药,无药不贵。迨至补药吃出毛病,则又服凉药以攻伐之;阳药吃出毛病,则又服阴药以清润之,展转差误,不至大病大弱不止。弟今年春间多服补剂,夏末多服凉剂,冬间又多服清润之剂。余意欲劝弟少停药物,专用饮食调养。泽儿虽体弱,而保养之法,亦惟在慎饮食节嗜欲,断不在多服药也。
洪家地契,洪秋浦未到场押字,将来恐仍有口舌。地仙、僧巫二者,弟向来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为习俗所移。以后尚祈卓识坚定,略存祖父家风为要。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北果公屋,余无银可捐。己亥冬,余登山踏勘,觉其渺茫也。
此间军事平安。左、鲍二人在鄱阳尚未开仗。祁门、黟县之贼,日内并未动作。顺问近好,并贺新喜。
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十二月廿四日
【译文】
澄侯四弟左右:
我于十六日收到弟弟写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手信以及纪泽二十五日的禀帖,信中的一切都已知悉。得知弟弟的病日益痊愈,心中很是欣慰。只是弟弟服药太多,又坚持让泽儿请医生专门治疗,我认为这样做并不是好事。
祖父星冈公在世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这“三不信”想必弟弟都一一记得吧。现在我们这一辈的兄弟也应遵守祖父的遗训,以承继家风。今年白玉堂做了一次道场,大夫第做了两次道场,此外祈祷祭祀的事,听说也常有;这样,在不信僧巫这一点上,已失去家风了。买地花了几千两银子,在不信地仙这一点上,又与家风相违背了。至于医药,更是合家大小老幼,几乎没有一个不吃药的,而且没有一剂药是便宜的。补药吃出毛病了,就又服凉药来攻伐减克;阳药吃出毛病了,就又服阴药来清润调和,像这样辗转差错失误,非要搞得身体大病大弱才肯停止。弟今年春间多服补剂,夏末多服凉剂,冬间又多服清润之剂。我的意思想劝弟还是停一下药,专用饮食来调养身体。泽儿虽然体质弱,而保养的方法,也只是慎于饮食,节减嗜欲,绝不在于多服药。
洪家地契,洪秋浦没有到场押字,将来恐怕还有争执。地仙、僧巫这两点,弟向来不很相信,近来也不免被习俗改变自己的观念了。以后还望弟对卓越的看法保持坚定态度,保存祖父的家风,这是很重要的。天下信地、信僧的人,曾经见有哪一家不败亡的呢?北果公屋那里,我无钱可捐。己亥年冬天,我登山踏勘,觉得它很渺茫。
这里军事平安。左宗棠、鲍春霆两人在鄱阳还未开仗。祁门、黟县的敌人,近日内没有动作。顺问近好,并贺新禧。
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谕纪泽纪鸿:谨遵八本、三致祥
【原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接二月廿三日信,知家中五宅平安,甚慰甚慰。
余以初三日至休宁县,即闻景德镇失守之信。初四日写家书,托九叔处寄湘,即言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意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
初五日进攻,强中、湘前等营在西门挫败一次。十二日再行进攻,未能诱贼出仗。是夜二更,贼匪偷营劫村,强中、湘前等营大溃。凡去二十二营,其挫败者八营(强中三营、老湘三营、湘前一、震字一),其幸而完全无恙者十四营(老湘六、霆三、礼二、亲兵一、峰二),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
此次未挫之营较多,以寻常兵事言之,此尚为小挫,不甚伤元气。目下值局势万紧之际,四面梗塞,接济已断,加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左军能破景德镇、乐平之贼,鲍军能从湖口迅速来援,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
余自从军以来,即怀见危授命之志。丁、戊年在家抱病,常恐溘逝牖下,渝我初志,失信于世。起复再出,意尤坚定。此次若遂不测,毫无牵恋。自念贫窭无知,官至一品,寿逾五十,薄有浮名,兼秉兵权,忝窃万分,夫复何憾!
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独辟康庄。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入处。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至行军本非余所长,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即前此屡有克捷,已为侥幸,出于非望矣。
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所差不负吾心,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故吾纂墓志,仅叙一事。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曰地仙,曰医药,皆不信也。
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则愈可养福。尔兄弟奉母,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吾当军事极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
【译文】
字谕儿纪泽、纪鸿:
我已经接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寄来的信,得知家中五宅均平安无事,很是欣慰。
初三我抵达休宁县,听说了景德镇失守的消息。初四我写了一封家信,并托付九叔寄回湖南。信中说这里的战况很是危急,恐怕难以支持,但仍然主张进攻徽州,因为若此举可以得手,就可以开辟一条生路。于是初五开始进攻,强中、湘前等营在西门出师不利,遭到一次挫败。十二日再次进攻,却没有能引敌军出城交战。当天晚上二更之时,敌军却趁夜偷袭我军营地,强中、湘前等营损失惨重,一共去了二十二个营,遭挫败的有八个营(强中三营,老湘三营,湘前一营,震字一营),其中有幸完好无损的只有十四个营(老湘六营,霆三营,礼二营,亲兵一营,峰二营),这次的战况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敌人偷袭湖口水营的情况极其相似。不过这次没有受挫的部队较多,就总的情况来看,这只能算是一次小败,还不至于大伤元气。目前的战局,正值万分危急之时,四面梗塞,给养接济也已经被切断,不幸又遭到这次的失败,难免军心震动。我现在最企盼的是左军能够尽快攻克景德镇、乐平之敌,鲍军能从湖口迅速赶来救援,只有这样,战况或许还能有所转变,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自从军以来,我一直心怀临危受命的志向。丁戊年在家患病期间,我经常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在家里,那我的志向将永远也无法得以施展,失信于当世之人。待病愈再次为官之后,更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志向。若这次因作战而遭遇不测,我也毫无牵挂。我自认此生学识贫乏,竟能官至一品,而且现在已经活过了五十个年头,薄有浮名,手掌兵权,感到惭愧万分,即使命丧于此,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只是古文与诗这两个方面,我都下了很大的功夫,苦苦研究,但未能很好地利用它们,另辟蹊径,成就一生的作为。尤其是在古文方面,我确实有自己独特的心得,如果承蒙先人的指点和润泽,将我心中所得展示出来,就会成为绝唱《广陵散》了。虽然早年在习字上所用的功最少,但近年来也渐渐有所领悟。如今三方面都没有什么建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至于行军打仗,本来不是我所擅长的,兵贵奇而我太平,兵贵诈而我太直,这样的我如何能对付那些强大而又奸诈的敌人?虽然以前也小胜过多次,不过是侥幸而已,那已经超出我的意料了。
你们成年立业之时,万万不可从军。从军不但难以建功立业,而且很容易造成罪孽,更易于给后世留下口实。我身在行伍之中已久,每天仍是如坐针毡,幸好还不算辜负平生所学,时刻不忘记自己的爱民之心。近来阅历渐渐增多,深知指挥军队之苦。你们只当一心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也不必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