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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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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冷雨之后,天凉了下来。

如今的天气都是这样,气温大跳水,前一天短袖后一天棉袍的情况时有发生,一步入冬的现象还真让人更容易相信世界将进入冰河期的预言。江渡这样想着,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穿着厚装的运动服外加一个羽绒背心,仍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不禁把运动服的领子竖了起来。

他的家住在老城区,素日热闹的街道因为连日未停的微雨和寒冷,显得有些冷清。仅有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

拐进平洲里,破败的月亮门里面全是旧房子,主色调是黑灰,被阴暗的天空衬得如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江渡就是这样一个人,朋友们评价他是冰海沉船时最后一个小提琴手的现实版。

江渡平时住在学校,他很感激汪校长特批给他一间单身宿舍,汪校长说搞艺术的人最需要的就是空间。而江渡并不是培诚中学教师队伍中的主将,还能有此待遇实在是他的幸运。

逢是星期六下午,江渡便会回家探望父母。

家中一切如常,屋里弥漫着萝卜煲牛杂的特有的香气。母亲例牌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和妹妹不知所终。江渡像以往一样,倚着厨房的门框有一搭无一搭的跟母亲说着闲话。完全没有觉察出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周末。

晚餐的饭桌上也依旧平静,从江渡的眼中望去,母亲刘小贞有着圣母玛丽亚一般的安详,她做的饭菜对江渡来说都是美味佳肴,是百吃不厌的骨灰级粉丝。此时她正在盛饭,微低着头,额前有几绺发丝垂落,更让人感到心安。这些年母亲因为操劳犹显憔悴疲惫,但是那份安然若素不只是对他,江渡认为几乎对所有的男人都是有照耀、有力量的。

父亲江渭澜有着一张天然的具备悲悯气质的脸,要说五官包括身材个头都没有什么特殊,江渡也奇怪为什么父亲会有这样一张脸,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普通,但他却有意外的解读。

这张脸不是压抑但绝对隐忍,不是愁苦但一定凝重。不过父亲的目光有时又一往情深,江渡偶尔看到过,但都如雨后的彩虹般瞬间消失。

父亲就是那种有故事的人,尽管什么都不说,看着他也会感动。

妹妹江姜是一个冷漠的小美女。她也读高二,莫名其妙地傲视这个世界和身边所有的人。

饭桌上暂时没有人说话,电视机开着,整点新闻中插播着热情洋溢的广告。父亲夹了一块饱含汁液的牛肚放在江姜的碗里,江姜爱吃牛杂,路边的推车摊位都会光顾。令江渡奇怪的是,江姜毫不犹豫地把牛肚扔回装萝卜牛杂的大碗里,闷头只吃白饭。

父亲愣了片刻,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江渡忍不住说道:“你有病啊。”一边把那块牛肚夹到自己的碗里,吃得津津有味。心想,这家伙的“公主病”又犯了,对于住在平洲里的人来说,可以算是家门不幸了。

母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给父亲夹了一筷子的水东芥菜,这种菜看上去和吃起来都是清脆爽口。看也没看江姜一眼。

江姜突然噗的一声哭了出来。

满嘴肉香的江渡简直被她惊到了,正要腾出嘴来问一句,什么情况?江姜已经放下筷子跑回她的房间了。

母亲头都没抬地说了一句:“吃你的饭。”

于是江渡和父亲就像听到命令一样,继续吃饭。虽然饭桌上的气氛直落至冰点,但是这顿饭还是勉强吃完了。

饭后,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

江渡一边帮母亲收拾碗筷,一边问江姜怎么了?母亲平淡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把饭馆卖了。”

江渡“啊”了一声,手不禁停在半空中,心却一直没底地往下沉,直觉又是父亲那一头出了问题。

一问,果然是。

父亲有一个小型的工程队,到处接工程,工程有大有小,生意有赔有赚。上一次碰到的最大的危机,是一个大工程队发包下来的修路工程,发包人当然把前景分成都说得天花乱坠,就是有一条致命的要害问题是要先垫资开工,父亲当时没有重视这个可怕的黑洞,欢天喜地地开了工,这就如同洗湿了头,洗不洗澡都退不出来了。结果路是修好了,工程款却怎么也要不到,不仅家里贴进去的钱,就连工人的工资和拖欠建材商的款项都没了着落。

当时家里已经买了新房子,三房两厅,自家的装修队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甚至连入住的好日子都选定了,江渡还陪着母亲在新房子里煮一大锅沸水,买一个会摇头的电风扇狂吹,俗称入住后会“风生水起”。

江姜若干次跟平洲里的姐妹淘告别再见,她才不想做什么老土的西关小姐,而是要做天河商圈的白领丽人。

结局当然是把新房子直接卖掉还债。

那一次,江姜半年没跟父亲说话。

江渡的损失也不小,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无疾而终。

母亲曾经劝导他:“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爸这个人,他不能欠人家的钱,又不会演跳楼秀。他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赖账、扮戏他都做不出。总之钱去人安乐,又不是没得吃没得住。”当时江渡安慰母亲道:“我没什么不好受,也不怨人家女孩子,还是没缘分,架都不吵就分了手,应该跟爸的事没关系。”母亲叹道:“幸亏你是个明白人,你看你妹,一脸的讨债相,我都没眼看她那个鬼样子。”

所以说,在江家,江渡才是父母的小棉袄。

如今家里的微型银行就剩这个小饭馆了,取名叫作天天渔港。虽说不是气派的海鲜大酒楼,但也有上下两层,装修是简陋了一些,楼上的桌子椅子都不是统一色调,大小也不同。不过所有的海鲜都在一楼铺开陈列堂卖,即点即做,一眼就可以看到鱼虾是否新鲜,而且价格公道。加上地处老城区属于街坊生意,实在可以说是门庭若市。

这样的旺铺,供几代人出国留学都是没有问题的,傻瓜才会出手。

“难道这一次又是接了垫资的工程吗?”江渡弱弱地问道。

“他哪里还敢垫资?叫他去买半只盐焗鸡他都要伸手跟我要钱。”

“那是你给他的零花钱实在太少了,他哪里够钱买鸡?”家里出状况以后,钱都由母亲管理,从那时开始,江渡的工资也要交给母亲,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女朋友无意间得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家里的大钱怎么花,还是父亲说了算。

“这一次接的工程是资金链断掉了。”母亲停顿了片刻,同时也让江渡感觉到这么专业的名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既有点奇怪又很不真实。母亲继续说道:“开发商跳楼过世了。”

“什么意思?出人命了?”江渡问道,他知道母亲忌讳说死这个字。

母亲郑重地点点头。

江渡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还是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哪里会假,你爸都跑去了,说太平间外面全是人,看着又热闹又凄凉。”母亲说到这里,索性将碗筷放下,重新坐回餐桌前的椅子上。“可是活着的人怎么可能一了百了?天冷了,年关将近,好多人等着还钱结账,又是一条大数,到哪里去借?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要说有感情,天天才是我和你爸用第一桶金从别人手上顶下来的,我们是最舍不得卖的。”

江渡也坐了下来,跟母亲相对无言。

枯坐了一会儿,母亲说道:“你去安慰一下你爸吧,我没事。”说完起身继续收拾碗筷。

江渡注意到母亲没提江姜,似乎她唯一担心的就是父亲。母亲对父亲的爱山高水长,没有痕迹。但却是无对错无原则无条件的,无论什么事她都不会说父亲半个不字,天塌下来都是偏袒父亲的。

有心事的时候,父亲会一个人在天台上抽烟。

路过江姜房间的时候,江渡推门进去,见江姜面壁躺在床上,听到门响也不回身,显然还在气头上。

她格外火大的原因是,她一直都在“中国流”棋艺社学围棋,这个棋社的水平不错,若遇到所谓的小天才,可以享受一对一教学,也就是私教。私人教练的好处是老师会根据个人情况制定方案,比较有的放矢,学棋的孩子会有明显的提高。江姜课余时间在这里学围棋,很快被看成苗子,便请了私教,据说进步明显,已达到业余初段的水平。

但是“中国流”是走商业路线的棋社,通俗地说就是用金钱铺路。私教的价格自然更高一筹。

家里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母亲的做法都是如实禀告,绝不演电视剧。家里饭馆都卖了,还学什么棋?等以后有钱了再学。

江渡坐在妹妹的床沿,有心安慰她几句。但一是自己手上没钱,说什么都等于没说。二是觉得妹妹不懂事,刚才那样对爸。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江姜不听劝,从小就自私,只要发生侵害她个人利益的事立马反击,根本不替别人着想。所以有时候江渡干脆把她激怒,让她发泄一下就算是帮她了。

“不学棋你会死吗?”江渡懒洋洋地说道。

江姜果然中招,一骨碌坐起来,大声回道:“就是会死、会死、会死。”

“那就等有了钱再学啊,你又不是要当专业棋佬。”

“妈也是你这个腔调,好像是我在浪费家里的钱。出那么大的事她都不怨爸,老是骂我,还说从此家里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说还降半旗呢,哼。是爸生病啊,害我们全家吃药。”江姜把头别到一边,越想越气。

“爸也不想这样啊,谁想到地产商会出事。”

“早就应该想到啊,他根本不适合做这一行。上一回害我们没有新房住,现在房价又升了那么多,我同学家那时买的房子现在都值几百万了。这些也就算了,大不了我考清华北大考到北京去。现在棋都不能学了,我怎么开发我的智力?难道我一辈子呆在平洲里吗?”

“那你就嫁个有钱佬,你不是老说自己靓爆镜吗?”江渡话音未落,已经被江姜踹了一脚。

江渡继续叹道:“咱们家靠爸是没戏了,将来就靠你脱贫致富了。”

江姜跳下床,只穿着袜子追打江渡。

2

中型车熄火之后,江渭澜并没有直接打开车门,跳出驾驶室,而是瘫靠在椅背上,从兜里摸出香烟盒子,从中抽出一根,点燃。

深吸一口之后,他疲惫的脸上稍稍有了一点舒缓。

香烟的牌子是芙蓉王,跟他此刻的模样并不匹配,他自己也根本舍不得买。所以啊,当然是儿子江渡送的。为此,小贞批评过儿子,意思是你不劝你爸戒烟也就算了,为何还要送他好烟?难道是鼓励他多抽吗?江渡的观点是,要抽就抽好的,差烟对身体的损害更大,而且爸爸会因为价格贵,少抽,至少会多忍耐一会再抽,这样总量就控制住了。

江渡跟他的话并不多,安慰他的办法就是安静地陪他坐着。那一天,家里的餐馆被卖掉,江姜跟他闹别扭,自己也觉得郁闷,他干这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事不止一次了,过程就不说了,总之结果是全家跟着倒霉。

于是他一个人坐在天台发呆。老实说,脑袋木木的,人伤得重了反而不觉得痛,就是像挨了一闷棍那样不知该如何反应。

江渡就陪着他坐了整整一晚上。

他知道江渡也没有钱,为给他买烟要动用攒下的零用钱。江渭澜暗自叹了口气,深感自己对不起儿子和女儿,当然还有小贞。

餐馆卖掉以后,大部分钱用来清理债务,补发农民工的工资等。剩下的鸡毛鸭血,根本做不成什么像样的生意,算来算去只够开一家小小的搬家公司,租大型车和中型车各一辆,请的两个工人是他有工程队的时候就跟着他的,也是因为人老实,遣散工程队的时候就没走,说他讲诚信肯发工资,跟着他至少饿不死。接生意就靠一个手机。

取名叫作小蚂蚁搬家公司,他知道这家正规的蚂蚁搬家企业总部在四川,于是照抄人家的历史、商标、资质,只是电话号码换上自己的,小蚂蚁的小字写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然后挂到网上去。说白了就是冒牌货,只有一点他告诫自己,一定做好服务,别砸了别人的牌子。

同时他在心里骂自己,江渭澜,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坏的。

有个鬼诚信。

没办法,只有这一行门槛最低,而且由于楼市限购、运营成本增加、用工荒等等问题,这个行业基本进入“严冬”,不少正规公司无以为继。在这样的时刻,江渭澜也无奈地挤进“黑公司”大军,虎口夺食。

幸运的是,他曾经有过一段难忘的部队经历,让他学会了吃苦耐劳,雷厉风行。他的小蚂蚁搬家的具体特色是,价格低,随叫随到,半夜也可以出车,而且他从来都是自己和工人一块干,多一个人差好远,就当是多请了一个工人。否则人太少就会被看穿是山寨版吧。

他今天的生意不错,可以说是从早忙到晚,中间只吃了一个廉价的盒饭,所以现在不光是肚子饿,而且还灰头土脸,满身是尘。

只是吸上一口好烟之后,还是不得不承认,筋疲力尽是这个世界送给人们最好的礼物。用脚后跟想都会明白,吃穿用度全得从辛苦这两个字里来。

下午的一家人,是从城区密集的住宅地段搬到郊区的别墅,坐到驾驶室里来押车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顶多十七八岁,侧分头,白净脸,嫩得跟个青玉米似的。男孩子的怀里竖抱着一个黑色的小提琴琴箱。

开始他们之间无话可说,后来中型车过了猎德大桥,不知什么原由开始塞车,干等的过程中,江渭澜突然冒出来一句:“会拉《野蜂之舞》吗?”

男孩子愣住了,几乎不相信这个老司机在跟他说话,一身又脏又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握方向盘的两只手,手指头跟胡萝卜一样粗,怎么可能知道《野蜂之舞》?不过男孩子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不会,那首曲子对于我来说有点太难了。”

“那你拉到什么水平了呢?”

“中级。”

“拉到开赛练习曲了吗?跳弓有点难哦。”

男孩子吃惊地眼睛都瞪圆了,他说:“叔叔,难道你年轻的时候也拉过琴吗?”

江渭澜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路上,他们都在谈音乐。

直到分手,男孩子还是强调,“叔叔,你过去一定拉过琴,对吗?我说得对吗?”然而他的眼神分别又在说,你怎么混成这样了?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