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译文】
梁元帝曾经对我说:“以前我在会稽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但那时已经很喜欢学习了。当时我患有疥疮,手膝都不能活动自如。我在闲斋中挂上帷帐来遮挡苍蝇,一个人独坐,小银盆里装着山西甜酒,疼痛时就喝上几口以求暂时缓解。我自己随意地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了二十卷,当时也没有老师传授,即使有一个不懂的字,或者有一句不理解的话,都不会放过,严格要求自己,不知厌倦地研读。”梁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重,孩童的闲逸,还能做到对学习这样用功呢,那么那些希望通过学习来追求功名利禄的普通读书人呢?
【原文】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
【译文】
古人非常勤奋好学,苏秦握锥刺股,文党投斧求学,孙康映雪夜读,车胤囊萤照书,倪宽带经而锄,路温舒牧牛编简,用以写字,他们都十分勤奋好学。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幼年丧父,家境贫困,无钱置办灯烛,就将荻草折断成尺把长,夜里点燃来照明读书。梁元帝刚开始到会稽做官的时候,精心选拔了一批同僚,刘绮很有才华,也被选任为湘东王府的常侍兼记室参军,受到梁元帝的器重,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祖居江陵,后来到了扬都,他刻苦好学,但因家境贫寒,常常没有饭吃,因而时常靠吞纸来充饥。
【原文】
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向,卒以《汉书》闻。
【译文】
寒冷的冬天因为没有被子,就抱着狗来取暖。狗也饿得无法忍受了,就跑到外面偷食,朱詹怎么喊都喊不回来,叫声之悲哀都令周围的邻居感到震惊,尽管这样,他也依然坚持苦读,最终成为大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并受到孝元帝的礼待。这是一般人所无法做到的,朱詹也是勤奋好学的人。东莞的臧逢世,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非常想读班固的《汉书》,但借来的书难以长久阅读,无奈之余,他就向姐夫刘缓乞求名片、信纸的边角,亲手抄录了一本。将军府中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志气和毅力的,最后,臧逢世终于因研究《汉书》而闻名于世。
【原文】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役苦辛,进伺间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
【译文】
北齐有个叫田鹏鸾的太监,原本是个少数民族。十四五岁时,入宫做了宦官。那时,他就很爱读书,总是随身带着书本,随时诵读。尽管他当时地位十分卑下,差役也非常辛苦,但他还是总会抓住一些空闲时间,四处奔走,向人请教。每次到文林馆的时候,他都是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除了请教书上的知识外,都无空暇去说别的。他只要在书中读到古人重节操情义的事,都会非常感动,且感慨良多。我对他十分怜爱,并加倍教导勉励他。后来他被皇上赏识,赐名敬宣,官至侍中开府。
【原文】
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殴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译文】
北齐后主逃往青州的时候,派敬宣去西边侦察动静,结果被北周的军队掳获。周军问他齐后主的下落,他欺骗周军说:“已经离开了,估计出了边境。”周军不相信他的话,于是就用刑罚殴打他,试图让他屈服。然而他的声色言语却总是随着刑罚的加重而愈加严厉,最后因四肢断裂而死。一个少数民族的孩子,都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忠臣,北齐的许多将领恐怕都比不上敬宣吧。
【原文】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译文】
邺城被攻陷以后,我们被逼迁徙入关。大儿思鲁曾对我说:“我们在朝廷没有了禄位,家里也没有积财,那我就应该多出力气干活,来供养家用。现在您督促我们学习,在经史上用苦工夫,但您不知道做儿子的怎能安心学习呢?”我教训他说:“做儿子的当然应当把奉养父母的责任放在心上,做父亲的更应当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来教育孩子。如果叫你放弃学业而一意求财,即使是衣食丰足,我也吃不出甘美来,衣服穿在身上也不会感到温暖。如果你从事于先正之道,继承了家业,就算是让我吃粗茶淡饭、穿粗布麻衣,我也心甘情愿。”
【原文】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穀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
【译文】
《尚书》说:“喜欢提问则知识就会充足。”《礼记》上说:“独自学习而不同朋友讨论,就会变得孤陋寡闻。”由此看来,学习就应该彼此相互切磋,互相启发引导,才能将知识学得更透彻。我常看见有些人闭门读书,自命清高,却总在大庭广众下错误百出,谬语连篇。《穀梁传》中讲到公子友与莒挐搏斗,公子友的手下在一旁大声叫“孟劳”。所谓“孟劳”,是鲁国一宝刀的名称,《广雅》中也是这样讲的。前几天我在齐国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叫姜仲岳,他却认为:“孟劳是公子友身边的人,姓孟名劳,并且力大无比,鲁国人都非常尊崇他。”为此,他和我苦苦争辩。
【原文】
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
【译文】
当时,幸亏有当今的大学者清河郡守邢峙在场,他来帮我证实了孟劳的准确含义,姜仲岳这才面红耳赤地低头认输了。再比方说《三辅决录》上写,灵帝宫殿的门柱上题有:“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引用《论语》中的话,而以四言两句一韵的方式,来品评京兆人田凤。但是有一学士却将这句话解释为:“当时的张京兆和田郎二人都是相貌堂堂的人。”听了我的解释后,他刚开始是非常惊讶,等明白过来后,就为此感到羞愧。江南有一位权贵,读了有很多错误的《蜀都赋》的注本,书中将“蹲鸱,芋也”的“芋”字错写成“羊”字。所以别人馈赠他羊肉时,他就回信答谢道:“感谢您赠我蹲鸱。”大家都很惊骇,搞不清他这到底是在用何典故。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文】
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诩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
【译文】
北魏时,京都洛阳有一位博学多才而又身份显贵的大臣,新得到一本《史记音》,书中错漏百出,将“颛顼”的“顼”字注错了读音,“顼”字本作“许录反”,书中错为“许缘反”。他对朝中百官说:“人们历来将‘颛顼’误读成‘专旭’,其实应当读作‘专翾’。”由于其名望很高,所以没有人对他的说法表示质疑。过了一年之久,另一大学者经苦心研究,才知道那位大臣读错了。《汉书·王莽赞》说:“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这句话意思说王莽以假乱真。以前我在和人一起谈论书籍时,曾经讨论到王莽的相貌,有一位自诩精通史学,名声和身价都很高的俊秀之士竟然说:“王莽不但长得虎嘴鹰目,而且肤色青紫,声音如蛙鸣。”
【原文】
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繁体为歷)。”以历(繁体为歷)为碓磨之磨。
【译文】
再如《汉书·礼乐志》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在注解中说:“以马乳为酒,揰挏乃成。”“揰挏”二字都是“手”偏旁。所谓揰挏,这里指上下捣击、搅拌,现在做酪酒也是这样。然而刚才那位学士又认为李奇的注解的意思是说,要等种桐树的时候,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他的孤陋寡闻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太山郡的羊肃,也称得上是有学问之人,但他却在读潘岳赋时,将“周文弱枝之枣”中“弱枝”的“枝”误作“杖策”的“杖”;《世本》中有“容成造历”这句话,他却把“历”字,当作碓磨的“磨”字。
【原文】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
【译文】
无论是说话还是写文章,但凡是援引古代的例证,那就必须是自己亲眼目睹,而不能道听途说。江南地区有很多士大夫没有真才实学,又怕别人嘲笑自己鄙浅粗俗,于是往往道听途说,强事饰辞。比如:称徵质为周郑,称霍乱为博陆,说上荆州为去陕西,说下扬都为去海郡,说吃饭为糊口,提起金钱就说孔方,问起迁徙就说楚丘,谈婚论嫁就说宴尔,提到姓王的就说仲宣,谈起刘姓的就提公。诸如此类的说法绝不少于一二百种,士大夫们相互传袭,相互影响,如果问他们这些说法的原因,谁也答不上来,并且当他们写文章时,还不会运用。
【原文】
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表亲,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译文】
庄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因而谢朓做诗道“鹊起登吴台”。我有一位表亲,做了一首《七夕》诗,其中道:“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上说:“望平地树如荠。”于是戴暠的诗说:“长安树如荠。”邺城也有个人在《咏树》中说:“遥望长安荠。”我还曾经见过有人把矜诞说成夸毗,把高年称为富有春秋,诸如此类都是只相信自己耳朵,只凭听闻而造成的过失。
【原文】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