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边声
漆雕醒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宋范仲淹《渔家傲》
第一章恶鬼与幽灵
1
夜色,一滴一滴迅速地聚集着,很快便形成洪潮,席卷而来,将整个中华大地,都淹没在了一片漆黑之中,伸出手去,所触皆是混沌。
然而,几乎是同时,星星点点的灯光也陆陆续续闪烁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胸腔正在阵咳中起伏,于重病中挣扎,自窒息中呼吸。
血,喷射而出。
雪白的墙面完整地记录了这一瞬间。
握刀的手离开。
被刺者倒在地上,捂住脖上不断涌出的鲜红,那泊泊来势汹汹,而双手无疑太过弱小,阻止不了生命的离去,于是他抽搐着,脸变了形,面部肌肉狰狞着,身上的衣服也狰狞着,但他的眼神却软弱无奈地寻找着。
他于努力中终于找到了,那视角是仰视的。
然而他所期望看见的脸只是一副面具。
深灰色的金属壳完美地罩住了五官,此坚固仿佛专用于隔离人间烟火,唯一暴露出的是两枚幽黑的瞳孔——而它们却比这夜还要深邃得多。
那是审判的目光。
一切都于沉默中进行。
审判者无须多言。
被审判者已经说不出话。
窗外,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求生的希望在濒死者眼里一闪而过,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也知道,一切都太晚了。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流出眼泪——最后的眼泪——似乎是带着些惭愧的,更似乎是委屈的,抑或是遗憾的。
他想让行刺者看见这一切,但是那张面具和面具下的人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大门紧闭着,屋子里只剩下他,仿佛从未有过到访者。
他的意识一阵恍惚的惊喜,莫非这不过是一场噩梦?就像每夜所做的无数噩梦一样,等到日出,它们便会挥发于阳光之中?
然而一双擦得澄亮的皮鞋从另一个角度走了过来,真实地落在他的视线里,正如来自于他颈上真实的剧痛。
于是同样仰视的视角里,又出现了半张脸——那是半张如恶魔般的脸——似乎是无数条扭曲的虫被封在了一层粉色的薄皮之下,却依旧蠢蠢欲动——那不是面具,而是硫酸的杰作,对方的左眼被一块圆形的黑布包着,黑布的后面赫然是空的,说明坏掉的眼珠已经不复存在了,然而微微转过一个角度再看他的右脸,却又是眉清目秀,不到三十岁的年轻面庞,竟还带着三分稚气——俊美与丑陋在一个平面上作残酷的对比——使得这张脸更像是造物用心良苦所制造的一件作品——旨在说明天使与魔鬼,本就是二为一体。
天使与魔鬼的混合物叫了他的名字:
“周易群。”
带着不屑的,带着冷漠的,毫不伪装的:“这便是代价。”
愤怒一下子冲了出来,化作周易群生平最后一丝气力,他挪出一只血手,紧紧抓住一只脚,嘶声哑叫:
“吴涯——”
吴涯的嘴边竟然露出了两个微笑——左边狰狞,右边天真。
在他的名字被叫出后,他毫不费力地抽出了自己的脚,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白纸,迅速擦拭掉鞋面上的血迹,扔到一边,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
而此时的周易群,肉体已经彻底脱离了神经的控制,被灵魂遗弃在地上,几乎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走廊里空无一人。
四层以上,本来就不是为多数人准备的地方。事实上,整个机构,只有五个人有权利到达这栋五层大楼的最上面两层——因此这里有很多空房间,但是并不意味着,这些空房间里没有装着秘密。
今夜,这一层,只有周易群一人。
吴涯仔细地倾听着,隐约有脚步从五楼传来——虽然细微——但他即刻便认出来——这就是杀死周易群的那个人。
每个人在特定的阶段都有自己独特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带着童年的印迹,背着记忆的包袱,载着现时的体重、身高、缺陷、心绪、情感、理智、偏好、期望,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方向,脚步声可以泄漏的东西实在比语言要多得多。
吴涯不是心理学家,他不明白脚步声是因这些而不同,但他是一个武术高手,儿时在练武时接受过严格的辨音训练,因此他能做到分辨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脚步的不同,并且牢牢地把它们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他一面飞快地奔上楼,一面不无嘲讽地瞟着这栋号称铜墙铁壁的大楼的墙面,想象着明早那帮家伙发现周易群尸体时的惊慌表情,必定好看得紧。
然而此刻,吊足他胃口的是那个游荡在铜墙铁壁间的幽灵,是的,他很快,很准,很轻,神出鬼没,******,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是的,他就是幽灵,吴涯想,而我,是恶鬼。
五楼入目全是紧闭的门,在灯光下如同孪生兄弟般站成两排。
幽灵已经消失——或者说,他消失于这其中某一扇门的后面。
吴涯竭力回忆着脚步声消失的方位,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问题,他没有把握,他的目光在两扇门之间徘徊——二选一,但他只有一个机会。
他屏住了呼吸,让听的能力可以发挥到极致——他要听另一个人的呼吸——门后的那一个——同样屏住了呼吸的那一个。
他们都在等待彼此的破绽。
月光帮了他的忙,令得他发现其中一扇门底投出的阴影与其它有非常细微的不同。
吴涯飞起脚,踢开门,于是一个人影从黑影中裂出去,呼地跌到了地上,正待跃起时,吴涯业已冲到跟前,即刻用臂力劈对方的后颈,但那人却像背后长出了手般,胳膊肘从一个诡异的方向架开了他的攻势,同时利用膝盖将身体如蚯蚓般向后蠕动着迅速滑开了几尺,吴涯本能地立刻用拳攻其天灵盖,只见那人奇快地将头向腹一低一缩,就地翻了个跟头,双脚却从上而下,准确地绞住了吴涯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