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女人的视线,汉子也看到了两条大蛇,两条蛇悬在相邻的两棵杨树上,宛如树间吊着一根扭了劲儿的黑色藤萝。男人一看,明白了,这两条蛇是在交配呢!在这种场合下,它们竟然做这种事情,汉子除了英雄气概,还另有一股无名之火,顾不得雨啦,探身到洞外掀起一块大石头,背对着女人道:“别怕,有我呢!”说着,退回洞中,大石头已举起。
“别!”女人也明白了这两条蛇在做什么,一伸手,拦住了男人。“大哥,别打它们了。”她此时心中似有万种柔情,都包含在了对那两条蛇的祝愿里去了。
“为什么?”汉子更想男人一回。女人却不让他动手。他是不可以违背这女人的意志的,只好先放下石头,傻愣愣地盯着女人那刚由白变红的娇白的脸。
“它们……”话说出一般,女人脖子就红了,今儿真是撞了邪了,张嘴就出漏洞,她怎么可以说破呢?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熟悉的也不能——但女人还是十分机智的,“它们是益虫,吃老鼠,有利于生态平衡。”
“哎哟,”男人扔掉石头,交口称赞,“大妹子……还挺有环保意识呢!”
女人没话。她想回一句,“老师的媳妇儿嘛,多少还是懂一些子的。”但她觉得今天少说点吧。其实老师有什么了不起呢,在学生面前装得像个圣人,回家关上门,还不是……女人既羞赧又温暖。身边这个男人也不坏嘛,人家还知道女人不抗冻,而她的老师男人,就没发现过这个道理。
眼前白光一闪,有道雪亮的日光撕破云层,雨稀稀落落地甩了几滴,说停就停了。“这么快?”女人心想,刚才为这讨厌的雨,她做了多少种不详的预测,而一样也没应验,怎么人一点防备也没有,它突然就停了呢?
那条平时充作路的山涧,如今已成了小河。女人很劲儿地卷起她的裤腿。她的裤子压根儿没有干的地方,她还是卷。女人浑圆而修长的小腿如同两节刚刨出来冲干净的藕,女人就夸张地趟起水来,汉子嘱咐她当心,她只当作没听见。
山洞里什么也没发生。男人甚至没主动问她一句话,女人十分恼火,她想,后悔去吧,你!
快到小村头了,女人遥遥地望见自己的老师丈夫,腋下夹着把雨伞,接她来了,山涧里水已很小,完全可以踩着大石头走干处,而女人不管这些,哪里水多往哪里踏。
“这时候送的啥伞?”女人此时见老师丈夫有很多不顺眼,又一转念,他不比农民,上课是不管刮风下雨的,这个时候来接她,是已经放学,火不起来。何况还当着一个半陌生的、让她生出许多胡思乱想、跟他挨着肉挤在一起躲过雨的男人的面,她怎么好一副泼妇嘴脸?就笑了,指指后面:“磨盘沟子的。”
老师跟那汉子握握手,汉子十分讨好地叫了声:“老师!”女人又有些高兴,这个汉子还恭敬着她丈夫呢。老师就是老师嘛!
于是叫汉子:“大哥,吃了饭走?”
“不啦!”
汉子大部朝前走,头也没回。
等他拐过前面那弯,一定得回头。女人想。
他没回头,说明他不敢回头,心里有那个了。女人又想。
回到家,女人把湿钱逃出来,放到刷着磁漆的纤维板炕面上,又掏出一点小食品给扑上来亲热的女儿,然后就换衣服。边换衣服边回忆洞里避雨的事儿,你说他当时若是拿话撩我怎么办?他若是动粗动硬怎么办?女人这样一想,就对那半陌生男人无端地添出几许感激几许怨恨来,那么,汉子怎样做她才满意,女人自己要命也答不上来。
可是,连他具体是磨盘沟子那个村的都不知道,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避那么长雨,都干什么去啦?女人恨恨道,啥也没干。
那汉子会不会再打这儿经过?女人想,再遇上,请他到家里吃口饭又能怎的,到底认识了一回啊。
“这雨……”女人忍不住小声叨咕出声来。
“雨?”老师丈夫在灶间忙活做饭,听到她自言自语,就开门进来,诧异地问:“哪有雨?不是早停了吗?”
“阵雨,说来就来,猛一阵儿就过去了。多少年哪回不这样。”女人回答得懒洋洋,有些不耐烦。
2006.3.12
神医豆胜
医生给人看病,如同庄稼人看见丰收,生意人发现商机,眼为之亮,神因此振。而后望闻问切,诊断开单,不只不觉间知了病根儿,晓了疗法,潇洒神圣得让人崇拜。
豆胜爷不。豆胜爷见了病人,问上三两句话便开始迷糊,语无伦次,摇头晃脑,而后哈欠连天,而后胡言乱语,说的话南腔北调,毫无逻辑,令人似懂非懂。而后随意下药,胡乱捏捏掐掐,或在脑门上涂点药沫,或在肚脐上擦点怪水,神兮兮怪然然,看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有效。找豆胜爷看病,不用挂号,不用摸胳膊听心脏翻眼皮看舌头,也不用打听这询问那,可是看完后病立即就好。你说神不神?
闲来忙来总有人陪豆胜爷唠嗑。说什么都中,唯独提不得治病。倘若问他什么病怎么回事如何治疗,豆胜爷只会痴呆呆地盯着对方,许久,才能回过神来,明白人家是在问自己话呢,摇摇头说:“俺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奇了,那天谁谁谁不是得了那怪病白眼直翻吗?你不是先说不会后来捏捏弄弄不知怎么舞扎点什么包在纸里熏了那人一下,那人一熏就睡着了,醒来不就好好的了吗?
豆胜爷大惊:“真有这事儿?那人后来怎么啦?”
“好了啊,如今命比石头还硬,用锤头都砸不死啦!”
豆胜爷哈哈大笑:“我会看个屁。我有病还不晓得找哪个看去呢,被那些狗日的白大褂不知糊弄了多少钱走,哪会看病啦!”这话实,有人就亲眼见过豆胜爷自己得了病去县里找白大褂看。
那人又问:“那您那次是?”
豆胜爷又笑:“那天说着说着,忽地一下子就啥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咋摆弄的,我上哪儿弄明白去啊?”
果然是这样。豆胜爷看病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有多少人带多少双眼睛,他老人家就这么糊涂地看病,糊涂地救人。
“有神,定时有神附了他的体!”人们都。
“屁!哪有神?神长几个脑袋?我咋一回也没见过呢?”豆胜爷言之凿凿,的确,豆胜爷不迷信,大过年的连个香纸都不愿烧。
“那你看病咋那么灵呢?糊里糊涂就把病人给捏弄好了!”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豆胜爷实在架不住乡邻们的纠缠,表面上软下来,但嘴里仍是不服。“反正神仙是不会有的。没亲眼见过的东西俺不信,俺就这脾气。”
尽管豆胜爷再三否定有神附体,但磨盘乡的庄稼人依旧笃信其神灵。
于是有扶老携幼的拖车带马的有爬犁有背带的,从外地赶来求医。豆胜爷农田里的草正疯长着呢,却不得料理,只能陪人坐下,十分真诚地道歉,力陈自己并非医生,根本不会看病,请到别处另请高明,生病是大事,关乎性命的,千万莫误了。
但凡是来求医者都听说过豆胜爷的大名,早就备足了十二分的耐心,哪肯就此放弃。三说两说,豆胜爷便昏昏然,由不得他了。于是就有一位患者得救。
于是有酒有肉有米有油有罐头水果有现金钞票自远方来。豆胜爷不悦:“你们倒是送这些东西来干吗?我哪里会看病?收这些东西会折寿的,丧良心!”
东西现金自然放下,难不成人家大老远地带来,又大老远地带回去?再说你豆胜爷有良心,难道这些患者就是畜生?
“豆胜爷,您这是打人脸呢!俺们大老远地来,还忍心再提回去?不是给您的,这东西是给仙家表孝心的。下次不拿了还不中么?”意思是说下不为例。
下次照拿不误。豆胜爷推迟不过,只得收了,所以他老人家的日子一直有滋有味儿。
豆胜爷每年只有两小时讲迷信,因此说他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也不尽然。大年五更吃饺子,家家开始发纸、接神,须得听豆胜爷在院子里砰——啪,两声号炮,于是大人小孩儿便闭口噤声不动,亦不出门。
豆胜爷放完炮通知乡邻后便动身到野外“收词”去。据说收着谁谁便倒运一年,不死也得脱层皮。可倘若是收着好人,治病时便法力大增。豆胜爷爱民心切,从不收人,专收畜生,但一出门听到什么声响便须收什么声响,又不得人。因此豆胜爷收词是什么情形无人看到。待收词回来,又两声号炮,满村人大哗,大人串门子拜年,孩子们炫耀绿裤子红衣裳,这才真正算是小村子新一年正式开始。
豆胜爷收得词后,专用来治疗疔毒疮脓之类的。凡遇生疔者求治,豆胜爷便生一盆炭火,将烙铁插入,烧得通红,伸出舌头去那红烙铁上一舔,哧啦一声,一股子焦味儿一缕子青烟,只骇得众人闭眼摇头。然后,将那烙铁凑近患处,烤那疔毒,冷了再烧再舔再烤,不消三两日,疔毒自愈,挤尽脓水,洗净腐肉,敷上一小撮啥面面儿,再无后患。人们称奇:大医院刀子镊子剪子又是麻药又是青霉素,扎得你屁股生疼,榨得你口袋空空,哪赶得上豆胜爷那么一丁点儿?
村民们自豪地说:“医院,能必得上豆胜爷的脚丫子屎,也算他们有本事!”
豆胜爷一笑了之:“医院是医院,俺是俺。这类事情懒得细解释。
治疔毒是豆胜爷自己会的,千真万确没有神仙辅助。但收了词才能治病这大抵也是离了神玩不转的。疔毒这东西不可小看。豆胜爷那年还没到这山沟沟里来,治过一个大疔毒。说是某某大干部正写着字,忽然感到中指疼痛难忍,恰好找到了豆胜爷。豆胜爷二话不说,拿起剪子就将那中指剪掉,收拾了伤口,对那干部说:“赶紧埋了吧,越深越好。”那干部照着做了。两天后不放心,心想都剪下来了干吗还要埋了,而且越深越好。便跑到断指的地方,踢开浮土,只见那指头已变成了碗口粗细。豆胜爷知道后,对他说:“你中毒了,那玩意儿飞到了你眼睛里去了,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那人怎肯相信?结果,回家不到半天就咽气了。豆胜爷告诫大家,疔毒不是别的,丝毫马虎不得。
这故事自然是豆胜爷自己讲的,谁也没有亲见,但是谁也不曾怀疑。那么有神通的豆胜爷,撒这么点小谎,还有啥意思?
说话间山沟里又来了一外地的党员,当上了队里的队长。队长找到豆胜爷:“你搞封建迷信,是党的政策不允许的。再这么干,我到派出所告你,不信你试试。”
豆胜爷便不再行医。来了病人一个劲儿地摆手:“出去了都出去了,队长不允许,你们想坑我进法院不成?”解放都几十年了,头一回从外地来了一个队长不允许豆胜爷行医,不允许那就谁短命谁倒霉吧!
山里人大怒,牙齿咬得格格响,好啊,你个外地棒子!
一天夜里,队长刚吹了灯,院子里便飞沙走石,直砸得房门啪啪响,窗户全碎了。队长一家屁滚尿流,第二天拾掇了一整天。
人们出气解恨,都说有神灵惩罚了那外地棒子,都争着去向豆胜爷报喜。豆胜爷只是听,一言不吭,喜怒无形。
又过了三五日,队长的独生子突得怪病,乱蹦乱跳,狂叫不止。队长共生了五个女儿,老伴死了又续,还是生女儿。好歹弄了这么根独苗,哪里敢马虎。众人见队长公子病成这样,心里欢喜非常,表面上却装着万分关心去劝队长:“想必是得罪了仙家,赶紧去认个不是,凡人给仙家认错,不丢脸。你一个小小队长算什么?在天上还不知顶不顶得着一颗小星星呢。人家大县长大局长照样来求,偏你进步啊!”队长尚自犹豫,看那孩子,愈发叫得紧了,口歪鼻斜,眼见着性命不保了。
队长无奈,只得去求豆胜爷。人们问他:“这般没个诚心,使得了不?”队长接受开导,求人抱着病儿,自己一步一跪,爬了一里多山路,直跪到豆胜爷家。豆胜爷正在地里掐黄烟叶子,头不抬眼不睁。队长崩登登叩头,头上硌进了沙子粒,血珠子殷殷直冒。
众人也陪着下跪,心里却念叨:这是报应!
豆胜爷便转身回家。队长爬着跟随。刚刚坐定,豆胜爷猛地一啊哈:“路途迢迢那家官星吵着了阿侬家春梦啦啦!”
一行人赶忙跪下,叩头如啄米。
豆胜爷将孩子眼皮翻翻:“啊拉哩好个小崽崽啊!”便伸手捞过烟箩筐,装一袋子旱烟点上,抽上几口,“啪,啪!”就吐两口痰在手心,将病儿前后心,脑门儿肛门儿一阵揉捏,又抹肚子,就听“咕隆隆”一阵轰鸣,小孩子“哗”地屙出屎来,臭不可闻。而队长此时嗅着,竟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倘令他吃一些方可保小孩儿性命,他是眉头都不带皱的。那小东西已经整整三天没屙出屎来了。
队长当场叫了亲爹。豆胜爷醒来,悠然不知自己又救了一条性命。听得众人议论,也忙问怎么捏的怎么灌的?问得众人张口结舌,满脸诧异。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燃烧到了小山沟,你斗我我斗你,革命群众深受鼓舞,越斗越勇。只有豆胜爷不问世事,包括二十岁的红卫小兵,居然没一人给豆胜爷贴大字报。两派三派的造反派破够了立新,过完了革命化的春节大年初一给豆胜爷叩头去了。那时节全国的庙宇统统砸乱,连玉皇大帝如来佛都不能幸免,唯独豆胜爷安然无恙。你说了不了得?
直等到公社里有了赤脚医生。一天,公社中心医院派来一个不信邪的小愣头青,小出诊箱往豆胜爷炕上一放:“老大爷,我是来跟你交代上级政策的,行黑医卖假药犯法,你知道吗?”
豆胜爷发懵:“你说的啥,俺不明白。”
“今后不许给你看病,装神弄鬼的。”
“啊呀你这个小青年啊,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屎盆子可不能随便乱扣啊。你问问我什么时候信过迷信,这不是扣大帽子吗?”
屋里立即涌进来七八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后代,非要武斗那小子不可,被豆胜爷喝住了。正在这时,县公安局的领导来求医,豆胜爷当着那小子的面给领导治了背上一个大疔毒,舔红烙铁的场面几乎让小青年吓死。两小时后,敷上药,疼痛顿消。领导当时掏出三十块钱。豆胜爷说:“我为人民服务从来不收钱,但你是大官,不收却说不过去。”当即置酒两人对饮。那医生狼狈逃窜,从此无事。豆胜爷仍旧治他的病,治起来仍然糊涂,仍有车有马有背带有爬犁的从远方来,仍有酒有肉有罐头有水果有现金有钞票求豆胜爷赏脸收下。
后来生产队解体。这年正月豆胜爷去世了。老伴直哭得死去活来,说豆胜爷大年三十又收词去了,远远地听到有人在树梢上喊他:“豆胜,豆胜!”他便应了声跟着去了。越走越远,豆胜爷心下有点怀疑,立住脚不动,可喊声又在前面传来。
豆胜爷问:“你是谁?领我到哪里去?”
那声音说:“好地方,领你享福去!”
于是又走,大雪没膝盖深,豆胜爷从雪上走却不留下脚印。好生纳闷,便又立住了,说:“我不去了!”转身回来。想不到十来天后还是被叫了去……
众人都落泪。小山沟子人福薄,想跟着豆胜爷去吧,但阴阳两隔,如何去得了?再以后生了病,却怎么办?
豆胜爷的儿子叫麦胜。麦胜自从老子去世后,用老子留下的钱,到县医院实习了半年,回来继承父业。他把乡里有头有脸的全请到家中,说了自己的打算。众人也只能说好。豆胜爷再能耐,不是叫阴间叫了去么?有个麦胜总比没有好。
麦胜给大家敬酒,说:“现在是八十年代了,咱们这山沟子里也不能太落后。实话对大家说了吧,我爹那个‘神’根本不存在。他本来就精通医道,是祖传的。那么我爹为什么说他不通医道呢?他有他的打算:看一回病怎么开口要价?给个三五元顶天了。他老人家这么一装神弄鬼,人情可就大了。神仙给人看病,全国就这么一位神仙,你看着办吧!就这,我爹在世时已经把技术都传给了我,让我将来挣碗饭吃什么的。我看大家伙儿对我们家这么尊重,再欺骗大家实在对不起良心。这么说吧,技术归技术,‘神’是没有的。我愿意实实在在地给大家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