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当然就在家看书,方子郊带的资料不多,但做研究的,本不用贪多。有时他也慨叹,人类积累的精神财富那么浩瀚,而他这个博士只需翻来覆去读那几本,实在有点浪费人生。但没有办法,你不是一个纯粹的生物,可以由着自己的爱好阅读,你只能翻来覆去读那些。你必须提出一些看法,写几十篇论文,出两本专著,也许很好,也许一般。你最终必须像所有人一样退休,加入巷口“等死队”的行列。在研究生期间,方子郊几乎没一天闲过,但后来发现,那些书大多数在头脑中毫无印象,像在空气非常澄净的地方,地上一滴滴水珠,蒸发后了无痕迹。
这一天,突然村里通知,到村部去集合,化验血吸虫病。方子郊听说过本地原先是血吸虫重灾区,但领袖早就赋诗,说政府已经一劳永逸解决了这个问题,怎么又有?他到了大队部,上面派来的医生正在提取样品化验。方子郊好奇,想不如自己也试试。他提供了血样和大便样本,就去找扁头聊天。
扁头虽没什么文化,但颇有点见识。比如有一次竟说:“都说爱国神圣,都是大话,空话,国家是什么?有那么重要?有稻子重要?水重要?土地重要?土地长不好庄稼,我还要骂呢,国家凭什么就骂不得?我们农民被国家坑得多了。”让方子郊如醍醐灌顶,他回来在日记上写:“国家不神圣,土地难道神圣?人生而享有土地权,如生而拥有家中的椅子桌子,喜欢之即可;爱之,则嫌肉麻矣。农民收成不好,也经常咒骂天地。天地乃农民倚以为生者,犹可咒骂,况其它乎?天地默而不言,不为赞存,不为咒亡,四时行焉,万物生焉,说不上神圣。”
当然,他们很少谈这样宏大的话题,倒是经常讲古。扁头师傅经常慨叹:“我今年快七十了,年轻时到各个村给人干活,什么没见过。现在的环境,比以前差远了,一出去,到处都是塑料袋,池塘都是黑漆漆的,那时可真是鸟语花香,鸟语花香,书本上这种成语可真准确。我没什么文化,但也喜欢读点浅显的书。有段时间啊,我经常自个翻成语字典,边翻边笑。有些成语字面上看就特别生动,比如蝇营狗苟啊,落井下石啊,掩耳盗铃啊,狼奔豕突啊,真形象,我放下字典,想象那是怎么一个场景。可惜现在文化人反而造不出这么生动的成语了。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应该羞愧啊。”
方子郊就笑:“责任?有啥责任,责任这个词总是和国家民族连在一起,我觉得也有点像大话空话。”
扁头不同意:“能发明些好的成语,自己也会觉得光荣嘛。”
方子郊问:“师傅,小时候我听婆婆说,咱们这里曾经是一个公主的陵墓,你听说过么?”
“知道,传说罢了。还说湖是她情人变的,瞎讲。”他吸了一口烟,又说,“对了,上次那个木俑,有什么新发现?”
“估计是个仿制品。”
扁头自言自语:“仿制品?我一直想跟你说,早先我那师傅曾跟我说过,古人有一种指示俑,身上绘着地图,指示某些地方有财宝,目的是请求盗墓贼放过想盗的墓葬。”
“哦?”方子郊道,“竟有此事,我经常看发掘报告,从未见过这类。若盗墓贼不理会,拿了藏宝图又照样发掘墓主的墓怎办?”
扁头道:“那样盗墓者就会有灾难,当然这种迷信,现代人可以不信。古人是信的。师傅曾告诉我,说古代有个人生怕盗墓者发掘他的墓,沿着棺材一圈放满了金银,盗墓者进入墓道,就不停捡金银,装箱,累得快死了,还没走到棺材边。他们感动得哭了,围成一圈对墓主行礼,之后把盗洞填上撤离。”
方子郊笑:“这故事我倒真看过,好像在宋人的一本什么笔记内。”
“那就是了,我师傅博学多才,不会乱说的。早先的人啊,要比现在诚实点。现在这社会,太乱了。我刚才听收音机,说有人家里冤屈,想找大官告状,现在的官又不比以前,可以拦轿。都是小车进小车出的,随便出个门,都要封道,鬼影子也见不到,最后他终于见到了,你猜他用什么办法?”
“不知道。”
“古代盗墓的办法。他在市政府附近租了个平房,忙活几个月,挖了条地道,通往市政府。这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啊。挖地道,这得花多大的力气?市政府就像古墓一样难进。”
方子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们,不会也这样吧?
回到家中,见李云芳正跟小孩子玩得津津有味,唱着儿歌,跑来跑去,方子郊赶忙叫她过来,低声正色道:“你是怀了孩子的人,这样蹦蹦跳跳的,流产了怎么办?”
她说:“也许是件好事。”
方子郊无言以对,若安慰她说“其实他想你把孩子生下来”,也说不出口,这毕竟是不道德的事。本来帮李世江这忙,完全是基于友情,若是别人干的,他早不屑了。只好说:“那你也得爱惜身体。对了,我有件事跟你说。”
李云芳跟着他进门,方子郊拿出一本书翻开:“这是吴作孚发给我的真木俑照片,你看看有什么?”李云芳仔细看了看,摇头:“不是很清楚,基本被泥巴糊住了。”
“刚出土的东西都是不能离开泥巴的,否则一下就坏了。上面画没画地图呢?”
“什么地图?”
“据说古代有着指示俑,身上画了藏宝图。”
李云芳笑:“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吧?貌似有些线条,也不一定。咦,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
方子郊道:“哪一点?”
“泥巴。”李云芳。
方子郊恍然大悟:“泥巴,和我们这里的一样。你真聪明。”他朝李云芳竖起大拇指,心里却越发忧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