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的确是,在农村,好像是父亲欠着儿子一个媳妇,给儿子娶不上媳妇的父亲,就是最无能的父亲。巫全贵七个儿子,竟没能力娶回一个媳妇,他和妻子常妮曾经多少次托亲戚,找朋友,只要听到一点线索,他巫全贵就会几十次上百次地跑,可岁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如今这一群墙头高的儿子,竟连一个媳妇也娶不回来。这曾让他引为自豪的一大群儿子,今天竟成了他最苦恼的一块心病。巫全贵为此几乎要陷入绝望之中。如今,他看着这个第一个来到他身边,曾给他带来无限喜悦、快慰和希望的既老成又孝顺的儿子,巫全贵简直痛苦得要死。他说着,用拳头朝自己头上用力地砸了一下:“爹无能啊!”
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大狗不免生出一腔酸楚,这怨父亲吗?父母从他一二十岁的时候就为他的婚事操心,为这一群孩子操心,这些他记忆犹新,他无可埋怨:“爹,您也别太伤心了。这事我也觉得不妥当,小妹太小了,怎么能把这事压在她的头上?”
听到儿子这句话,巫全贵似乎有了一丝安慰:“你明白就好!这世道,唉!以后就看你们几个的命了。”说着巫全贵又愤愤地骂道:“他妈的!我就不信,老巫家会绝后!”
巫全贵说对了,他们老巫家是不会绝后的,他巫全贵已经有了孙子,不过装在隔壁栓柱的媳妇小翠的肚子里。当小六依依不舍地告别小翠回来,心里就一直装着这事。他庆幸自己有了孩子,但可悲的是这孩子不属于他,而属于傻帽儿栓柱。以前他曾经因为栓柱的傻为自己感到庆幸:他可以和小翠这样悄悄地来往。可如今他却一腔愤怒,好像是这个傻帽儿霸占了自己的老婆一样。
是的,的确是赵栓柱霸占了他小六的孩子。他刚才在后墙外的草地上伏在小翠的肚子上听那胎儿的跳动时激动得几乎要哭。走进家门,小六满脑子还是小翠和自己的儿子。当大哥问他找到四哥没时,他才想起今晚的使命,但这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只应付地回答没有见到,便向厦屋里走去。
五狗因为今晚有重要的新闻要公布,没有一点睡意,见六弟进来,就兴奋地说:“小六,今晚我去寺河村看电影回来时,见一男一女在北地砖窑弄那事……”
五狗说得眉飞色舞,可小六满脑子装的都是小翠和儿子。当听说什么一对男女在破砖窑幽会时,他想自己和小翠其实也属于那类偷鸡摸狗的人,一旦被人发现,也一样要四处逃窜。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的儿子,不愿听五狗虚张声势的叙述,就悄悄走到自己的床位,拉开被子,准备睡觉,只是屁股上被蚊子叮咬的几个疙瘩隐隐作痒,使他不得不不时地挠一下。
五狗见小六对这事儿也不感兴趣,心里想,小六和三狗今晚怎么了?他也兴趣索然,刚想钻到被窝里睡觉,见四狗走了进来,他便又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四狗一听,原来砸在自己屁股上的砖头是五狗扔的,心里就升起一团无名火。
“什么?是你?”四狗恨不得抡起拳头给他一顿好打,但看五狗兴奋的样子,便将怒气压在心里,走到自己的床位,并不时地扭动身子,以减少刚才玉米叶在自己屁股上留下的奇痒。
五狗一听,四狗对这事好像有点兴趣,就光着身子跳过去说:“四哥,你猜那两人会是谁?”
四狗的无名火正无处发泄,见五狗如此,忽然吼道:“滚过去!”说着,一拳捶在五狗的肚子上。
五狗猝不及防,“哎呀”一声倒在床上,嘴里叫着:“你打我干啥?”
四狗觉得还没泄完火气,又抡起拳头想再打五狗,这时老大走了进来,吼道:“四狗,干啥?”
四狗收回拳头。
五狗委屈地说:“大哥,他打我。”
“打你你不好。”四狗辩道。
“别吵了,睡觉!”从堂屋出来,装满心事的老大说道。于是这个放了七张床、躺了七个大男人的屋子便渐渐地响起鼾声。
夜是平静的,可睡在这屋里的人心是不平静的。除了二狗呼呼大睡外,老大想的不仅是自己的事,更多的是替父母亲操心。三狗虽早已入睡,但在梦中还不时传来批斗自己的喊声。四狗则把刚才在玉米地里乱跑时受到的惊吓一下子转化为对老五的愤恨,他恨不得起来把老五掐死,老五破坏了自己刚刚开始的好事,还在自己屁股上砸了一砖头,弄得自己贼一样逃窜,三嫂也不知跑到哪里了。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怕,越怕越恨五狗,恨不得把五狗给宰了。六狗想着小翠和她肚里的孩子,生出满腹的酸楚,他不甘心这样,他想和小翠厮守在一起。小七看罢书最后一个睡下,满脑子装着秀秀给他讲的事,体味着他平生第一次接触女人的感觉,并为他和秀秀的命运伤神,她能抗争过命运吗?
只有五狗满脑子地亢奋,他想着今晚在砖窑里奇异的遭遇,想着那两个人拉裤子的情景和那女人雪白的大腿,他的心跳加快,腰间的生命根也同他的脑子一样翻滚不安,他不时地用手抓挠着,想明天早上起来到那里看看自己扔下的那块砖头。这个三十出头的二杆子根本没想老三和老四为什么都给了他一拳头,他脑子里装的只是玩和新奇,今晚的事刺激得他心里直痒痒。
堂屋里老两口虽然也已躺下,但仍然长吁短叹,满腹心事不能入睡。常妮想起三狗上午的举动,几欲张口想告诉丈夫又怕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惹丈夫生气。
巫全贵想的却是四狗,这孩子一天不回家,说是在巫三家吃的饭,巫三是个废人,脑子也不清楚,看四狗回来说话支支吾吾的样子,难道他和巫三媳妇……他怕孩子们出事儿,更怕这个家庭再有什么不幸。
只有巫霞躺在堂屋的里间睡着了,做着甜蜜的梦。
三
第二天早上五狗早早地醒来,穿好衣服就鬼使神差地向那个破砖窑走去。他发现一根女人用的裤腰带和一块塑料布,如获珍宝。他把裤腰带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仿佛在审视一个女人的肚皮,末了将它系在自己腰间,仿佛已感到了那女人的体温,马上激动得热血沸腾。他又拾起那块破塑料布,仔细地看着,好像要寻找那女人的屁股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末了又看看被清理干净的地面,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心直跳。
五狗像公安人员破案一样在那里侦查了好久,才拿着那块破塑料布向村里走去。
刚进村口,就见巫三媳妇慌慌张张地向北地走去,五狗兴奋地叫道:“三嫂,往哪里去?”
“我到北地有点事。”
五狗本想把这个桃色新闻和自己今天早上的发现告诉三嫂,但见她慌慌张张走得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生产队集体劳动,一般是三晌儿,早上起来先下地干一阵活儿,然后吃早饭,早饭后再下地干活儿,接下来是中午饭和下午的劳动。五狗揣着“战利品”从北地回来,刚好是早上下地的时候,村上立了一大群人。队长巫全由在给大家分工:“男劳力往玉米地里送一趟粪,女劳力到饲养院出牲口粪。早饭后,一部分人仍然送粪,另一部分人拦玉米(即玉米地里上了粪以后锄草,以利于玉米生长)。”
巫全由刚分完工,五狗就扬着一块塑料布走了过来,还绘声绘色地给大家叙述昨天晚上的奇遇,说得大家都竖起耳朵,不愿离去,并一阵一阵地发出嬉笑议论。
这时队长巫全由过来说:“你说还有根裤腰带,在哪里?”
五狗很快从腰间解了下来,交给队长。
队长接着裤腰带说:“你把它系腰上干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随即围上来参观这个稀罕物,猜测着这到底是谁腰间的东西,可谁也说不上来。这时巫全由看见巫三媳妇从北面走过来,便说:“巫三家的,早上去饲养院出粪。”
巫三媳妇看到这场景立即明白了,她真想走过去,给五狗两个耳光,就说了声“我早上有事”,便愤愤地回家了。
巫全由随即招呼大家:“别看了,别看了,都干活去。”
大家渐渐散去了。
在北地砖窑发现一对男女的事儿经五狗和他的一群小弟兄一传,立即传遍了整个村庄,大家纷纷窃窃私语,猜测是谁。直气得巫三媳妇两眼发直。她早上没有去干活,站在院子里往外面看着,当看到四狗走过来时,就大声喊四狗过来,四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巫三媳妇小声却是狠狠地说:“你把五狗给我揍一顿!”
四狗一听,便知道三嫂已经知道昨晚的事是五狗干的,就说:“我饶不了他!”说着愤愤地离去。
干活时,五狗是拉架子车的,四狗往车上装粪,他故意找碴儿,装着不在意,把一锨粪扣在了五狗的头上,五狗没看见是谁就大叫一声:“谁他妈的,混蛋!”
四狗一听,立即吼着冲了过去,在五狗猝不及防时将其按倒在地一阵好打。等大家把弟兄俩拉开,五狗已鼻青脸肿。
众人拉着架劝说着:“四狗,他是你兄弟,你怎么这么打他?”
四狗像没打够似的,喘着气,不吭声。
于是大家又说五狗:“你怎么骂你哥呀?”好像四狗打他确是因为五狗骂了他。
早上收工回到家里,五狗就向父亲报告四狗打他的事儿,并仰起脸让众弟兄参观伤痕。老大在拉粪时就听说了这事儿,吃饭时就把四狗和五狗叫到一起,协助父亲“审理此案”。
四狗仍然一腔怒气,咬定五狗骂了他他才打的,五狗则说他扣了自己一头的粪,四狗则说自己不小心,不是故意的,父子俩审来审去还是将每人训了一顿,不了了之。
这当儿“砖窑事件”已传得沸沸扬扬,况且这一段四狗老围着巫三媳妇转,昨天又一天没回家,说是在巫三家出粪。队里也有人私下说那裤腰带是巫三媳妇的,再加上老四今早将老五痛打一顿,这一反常的举动使大狗怀疑那一对男女就是巫三媳妇和四狗。
早饭后老大就走进堂屋对父亲说:“爹,这两天我看四狗不大对劲,砖窑那事,会不会是四狗?”
“我也觉得不对劲,可这事怎么说呀!”嘴里说着,心里怪自己没有给孩子娶媳妇,要是每人有媳妇拴着,哪会有这事儿?大狗真是一个好孩子,不仅不找事,还替父亲分担了好多忧愁。心里想着,就觉得对不起孩子们。
父子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狗又说:“爹,你抽空说说四狗,别让他惹出事来。”
“中,今晚我说说他。”巫全贵说着少气无力地站了起来。
早饭后一群人在外面站着等上工,说说笑笑议论的还是昨晚的“砖窑事件”和那根裤腰带。这之前已经有几个妇女认定这是巫三媳妇的裤腰带,说她们一起到玉米地里解手曾经见过。四狗自巫三受伤后又屁股后跟着为巫三媳妇干活,况且早上干活时四狗又把五狗痛痛地打了一顿,于是大家很快推断那一对男女就是四狗和巫三媳妇,只是五狗和一群孩子说没看清是谁,大家也只有嘀嘀咕咕地背后议论。
队里出了这样的事干部可不能不管。早上那根裤带在队长巫全由手上展览后,他随手装进自己的裤兜,五狗想要回作个纪念,但无法向队长开口,又挨了一顿好打,已将这事忘了。谁知上午上工后,大队通信员小山却通知五狗到大队一趟,将昨晚的事详细汇报一下,当问及那根裤带时,他才想起在队长巫全由那里,于是那根裤带便很快被送到了大队部。
“是这根吗?”支书巫全林问。
“是!”五狗回答着。
支书巫全林对着那根裤带审视良久,才对五狗说:“你回去吧。”
五狗回来后下地干活,才隐隐约约听人们议论,那一对男女很可能是他四哥和巫三媳妇,心里好生后悔。
五狗走后巫全林对着那根红裤腰带审视了好一会儿,心想这巫三媳妇怎么会和四狗混在一起?四狗虽然整天跟前跟后地跑着给她干活,但四狗人一向老实,成分又高,怎么可能呢?巫全林忽然想起前年巫三被砸伤那阵儿,队里本来决定每天给巫三补助九分,原因是几个干部说他好好的也不可能每天都下地干活。巫三媳妇为这事找革委主任巫全林说理,说巫三要是好好的,不上工但能替她干活,现在不仅不能替她干活,她还要伺候他,要求必须每天记十分,否则就去公社说事。巫三媳妇还扭着屁股说:“九叔,这事儿您得给我做主。”说着递过去一个眼神,使巫全林浑身热辣辣的。
他当时想了好多好多,并几次晚上想去巫三家里走动走动,但一来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再说他是叔辈的人,怎么好意思向侄媳妇开口?再加上每天抓革命、促生产那么忙,巫全林渐渐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想来还真有点后悔。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巫三媳妇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巫三整天傻不溜秋地躺在床上,大概不能干那事。自己不好意思去,倒让四狗这小子占了便宜。巫全林越想越觉得后悔,便决定今晚去看看巫三媳妇。
巫全林心里想:会不会她和四狗好上就不再想自己了?他觉得不会,自己虽然老了些,但自己是大队支书、革委主任,能替她办事说话。四狗不过是个地主娃子,除了干活会弄啥?也许巫三媳妇是因为自己不去找她她才和四狗好的。想到这里,巫全林决定去试试运气。他想:必须想法不让四狗再往巫三媳妇那里去。想来想去,觉得晚上召开一个群众大会,不点名地将这事批一下比较合适,同时还要讲讲阶级斗争,使四狗以后不敢再去找巫三媳妇。想到这里,巫全林就让大队通信员小山在喇叭上通知:晚上召开“抓革命、促生产”大会。
通知发出后巫全林想,这事应该给副支书和驻队干部老魏说一下。
晚上,群众大会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举行,巫全林的怀里揣着五狗从破砖窑里捡来的那根红裤腰带坐在台子上。会议由驻队干部老魏主持,他宣布今晚召开的是“抓革命、促生产,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会议,然后说:“首先由大队支书、革委主任巫全林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会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