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保福想让许保珍自己提出离婚,谁知许保珍却不往那上面说,这是巫保福所始料不及的。但巫保福又转念一想:自己比小红大二十多岁,如果真和她结了婚,外面的人会戳断他的脊梁的,倒不如按妻子的话顺水推舟,把儿子弄回来算了。于是他拥住妻子说:“保珍,你真好,要是这样,我明儿个就去城里把孩子领回来,咱就说是抱养的,给那小红一些钱让她回老家算啦。你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跟咱俩生得一样。”
保福说着,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得意。他心想,你巫三狗虽然当了县长,可你还在雇人生孩子,我的孩子现在已经两岁多啦!
而此刻,许保珍却把一腔酸泪流在了心里头。
几天以后,巫保福安排了镇建筑公司的事,就骑着摩托车进城,想把儿子接回来,然后再打发小红回老家。
巫保福盘算着,这个穷山区的姑娘,大概给她五千元钱就可以打发了。城里的房子可以卖三万多元,如果不卖,还可以作为自己的据点,和别的女的来往。然而等巫保福到城里和小红说明要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小红哭闹着说啥也不肯。小孩子见妈妈哭了,也偎在小红的怀里不肯离开。
巫保福最初想:一个乡下穷地方的女子,只要有钱就好对付。谁知这姑娘有着执拗的个性,再加上已在这个县城居住了二三年,也长了不少见识,任你巫保福怎么说,她就是不放孩子,保福急了,说:“你要是不把孩子给我,我就不再给你钱,断了你的生活费。”
“你敢?!你要是不给我生活费,我就到法院告你强奸我。”小红毫不示弱。
“那你到底要怎样?”
“不怎样,我的孩子,谁也不给。”
“你以后不打算嫁人啦?”
“我已经嫁过人啦,你就是俺男人。”
“哎呀,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呀!”
“那你为啥弄俺?还和俺生了孩子?”
……
巫保福拿这个小妮子没办法。
以往她总是很温顺很听话,今天是怎么啦?任你咋说就是不听。
“我家里还有老婆,你说咱俩怎么办吧?”
“那有啥咋办的?咱俩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
巫保福从早磨到天黑也没有说出个结果。第二天一早巫保福回来把情况告诉了保珍。
保珍闻听,顾不得体面就坐在院子里哭了起来:“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和我离婚,再去和那小妖精结婚?”
“哪能那样?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商量啥?她不让你把孩子抱回来,昨天晚上你又住在她那里,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商量个啥?”
许保珍的哭声引来一些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巫保福真后悔不该把这件事说给许保珍,要不然,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看着保珍满脸悲泪,巫保福怎么也不忍心和许保珍离婚,但想想城里那个天真任性又为自己生了个儿子的小妮,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咋办。正当巫保福一筹莫展的时候,许保珍哭着向外面走去。
“你,你要干啥?”
“干啥?我能干啥?我找爹评评理去。”
“哎呀,你莫去。”巫保福说着追了过去,保珍已走出了大门。
巫保福在后面捶胸顿足,不知该怎么办,停了好大一会儿,他也只得向老宅走去。
一路哭泣着向老院走去的许保珍,仿佛一架播种机一样把巫保福在县城养了小的消息撒播了一路。许保珍到老宅向巫全贵哭诉了原由,气得老头一跳三丈。
“爹,他养了小的生了孩子也就算啦,我要他把孩子抱回来,只要是咱巫家的种,不是那小妖精生的野种,我就给他养着,可保福他不听,还非要和我离婚。我到巫家十多年,虽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但到底是怨我,还是怨他?再说小毛也改了姓,可他还这样待我。”
许保珍是巫家娶回的第一个媳妇,结婚那天老五的哑巴媳妇又跑回来了,当时巫全贵高兴得不得了。许保珍到了巫家以后,既懂事又孝顺,可如今二狗这个畜生竟要和这么好的媳妇离婚,这哪儿能成?况且媳妇还要帮你养小的生的儿子,你竟敢如此大胆!巫全贵气得在院里破口大骂。
刚刚走到大门口的巫保福,听到父亲的骂声,吓得不敢进院,掉头就走。
在院里骂够了的巫全贵,猛然看见小娜睁大眼睛站在堂屋的门口,看着这个往日温顺和善的老头雷霆大作。巫全贵也觉出了小娜的吃惊,便对许保珍说,你先回去,晚上叫那畜生过来,就说我叫他。
保珍无奈只得先回去。
巫全贵回到堂屋,看到小娜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似的。巫全贵也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便对小娜说:你在家看电视吧,我出去转转。
刚刚走到外面,巫全贵便忽然有一种陌生和亲切的感觉:是啊,自从三狗回来把小娜交给自己以后,自己就没有出过门,难怪保根和保钢他们要来兴师问罪,一定是外面人们议论了什么。前天老二回来,保不准也是为了这事。巫全贵想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村里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似的。于是便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巫全贵知道,北地祠庙门口正坐着一堆老人,正谈论着村里的长短是非,保不住这几天议论的就是他家的保姆。如果自己去那里,巫全林他们会像盘问一个迷路的孩子似的盘问他的。巫全贵想着就折回头,向村南边的坡地上走去。
出了村走没多远就是自己家承包的地。
如今坡地很少再种红薯了,种的多是花生、绿豆、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巫全贵走着走着便来到妻子常妮的坟边。这是他们巫家的坟地,是他的父亲花费几十年的精力弄来的。
妻子常妮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老二结婚以后,巫全贵曾让二狗带着他的媳妇为妻子烧纸,这是巫家的第一个媳妇,巫全贵希望从此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娶上媳妇。没有几年,巫全贵的愿望便实现了。可如今,儿子却要和第一个来到他们家的媳妇离婚。电视上整天谈论离婚如何如何,巫全贵总认为那是城里人的事,可如今轮到他们家了。他们家是巫庄村的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买电视机的户,小六保钢第一个办工厂,老二保福第一个盖小洋楼,保义又第一个请“保姆”,难道又要出第一个离婚的男人吗?(小霞也是他们巫庄村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可那是她受了委屈,责任不在她,再说他疼爱女儿,不愿责备女儿,而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老二。)不!决不能!巫家几代人,出现过逛窑子、娶小老婆的,却没有出离婚的男人。离婚,是庄户人家最大的忌讳。除非女的不贞,被婆家休了。可从巫全贵记事起,巫庄就没有过休妻的事。何况现在是新社会,儿媳保珍又那么懂事,居然同意老二把小的生的孩子抱回来自己养,旧社会也不过如此吧!可保福他要离婚,往巫家的门头上抹黑,这哪能成?
巫全贵想着,轻声说:“狗儿他娘,你肯定也不同意他们离婚,是吧?”
巫全贵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踱着步子离开常妮的坟,心里想着晚上该怎样和保福谈,要让他保证,不和保珍离婚,还有必须把那个女的生的孩子弄回来,当然得肯定是巫家的种。巫全贵想:这事得和九弟全林商量一下。对!还应和老大商量一下,他是长子。晚上让他们一起来说说。
巫全贵来到巫全林的家里。全林不在,全林的老婆便和他拉起话来。
“三哥,听说老三给你找了一个保姆。”
“嗯,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全村上下谁不晓得,都说是保义这孩子真孝顺,当了官不忘老爹,你早些年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该享享福了!”
巫全贵听着这话觉得很顺耳,便接道:“保义这孩子,官当大啦,光想着城里人的事,其实咱农村哪兴这个?”巫全贵说着流露出老太爷的得意神情。
两个人正在扯闲话,巫全林走了进来,他一看见巫全贵便说:“三哥,你可真是稀客呀,不在家让保姆伺候着,跑到这干啥来啦?”
巫全贵听出巫全林话中有话,便说:“九弟,你别哪壶不热提哪壶,今天我找你是有正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呀?值得三哥你亲自跑来?”
“什么事?大事,巫家要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巫全林听着,瞪大了眼。
“唉,我都没法给你说,二狗这畜生,要和媳妇闹离婚。”
“你说什么?”
“二狗他他他……要和媳妇闹离婚!”
“为什么?这小子吃饱撑的?居然要和媳妇闹离婚?”
巫全林闻听,觉得心头一团火呼地涌向全身:莫不是二狗发现了自己和保珍的关系?心里想着便觉得有汗从额头上冒出: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自己的老脸还往哪里放。巫全林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这巫全贵莫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吧?他要是当着老伴的面羞辱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巫全林以前在支书位置上的时候,不少照应巫全贵,但说心里话,巫全林也借机敲了巫全贵不少钱财。巫全林觉得自己是大队支书应该高人一头,尽管在家族的辈分中巫全贵应在巫全林的前面,但那年月巫全贵是四类分子,巫全林会想出一切办法让他对自己服服帖帖又感激不尽。
巫全贵的四类分子帽子摘掉以后,巫全林也确实为三哥高兴过,并在处理村里的有些事时把他推到前面。然而渐渐地巫全林便觉得以前对自己唯唯诺诺、感激涕零的三哥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特别是地分了以后,他们家的孩子一个一个都结了婚,巫全贵便开始在村里扬眉吐气,可自己虽仍是支书,但还要亲自下地干活,失去了往日背着手踱着方步指手画脚的威严。巫全林因此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特别是巫保信和丽丽的事出来以后,巫全林觉得这不仅仅是向他的权威挑战,简直是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巫四狗是什么人?被我挂牌游过街的地主娃,可他却把自己的亲侄女,不,应该说是亲闺女弄大了肚子,害得她在村里丢尽了人,不得不找个下三烂嫁了出去。因为此事,人们背后没少戳他巫全林的脊梁骨。谁知这个坏家伙巫四狗竟还敢和丽丽保持着关系,两人光着身子被压在破房下面,真让巫全林丢尽了人。巫全林想借这件事好好整治一下四狗,要他和巫三媳妇结婚,谁知巫全贵竟提出把他们逐出家门,这实际上是放纵他们结婚。巫全林感到巫全贵这是在成全四狗和丽丽,他心里实在气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镇妇联的干涉下结婚了。虽然没有多长时间自己就默认了这桩婚事,但在潜意识里巫全林却对巫全贵充满了仇恨,并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这真是地主分子复辟了!他们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了!竟敢娶贫下中农的女儿做老婆。巫全林把这些压抑在心里,并暗暗候着机会,想要报复一下巫全贵。后来他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尽管接任支书的是自己的儿子,巫全林的心里还是有好多的不平衡,失落感愈发强烈。如今,巫保义当上了(副)县长,又给他爹弄了个小保姆,巫全林的心里更加不平衡。但听着乡亲们议论什么小保姆、小老婆的事,巫全林的心里稍稍有些安慰:你巫全贵办出这等事来,我看你怎么在乡亲们面前掴你那老脸?于是便也随人起哄说了不少风凉话。
巫全林想以此提高自己的威望,重塑自己在巫庄村的权威。可如今自己和许保珍的事竟败露了,巫全林真怕此刻三哥会当着老伴的面举手打在他的脸上,他将无地自容。
当巫全林诚惶诚恐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时,三哥并没有打他,而是垂下头叹着气说:“唉,你不知道,这小子这几年当工头,赚了不少钱,多得没地方花,竟在城里养了小的(小老婆),还生了孩子。保珍知道后就劝他把孩子抱回来,她养着,给那小的一些钱让她回老家算了。你说媳妇通情达理到这份儿上你还要怎样?换了人还不和你闹翻天?可二狗倒好,还闹着和媳妇离婚。”
巫全贵垂头丧气地说着,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表情。
巫全林心中的一块石头忽地落了地,猛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用手捋一把额头上的汗。
巫全贵抬头看见巫全林长出一口气坐在石头上擦汗,便吃惊地问:“九弟,你怎么啦?”
“啊?没,没怎么啊!”巫全林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擦着汗说道,“哎呀,你吓死我啦!我当出了啥大事啦?”
“这事还小?”
“现在这年轻人,整天看电视里开口闭口的都是离婚,哪能和咱那时候……”巫全林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年轻?他还年轻?快五十的人了,都结婚十几年啦!再说那电视上演的是城里人的事,咱巫庄可是打我记事起就没出过离婚的!就是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没有出过离婚的呀。保珍是我巫全贵几个孩子中娶的第一个媳妇,如今他巫二狗结婚有了几个钱就要闹离婚,这不是往我巫全贵脸上抹屎水吗?”
巫全林渐渐从惊怕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接道:“是啊,这二狗也太不像话啦,可不能由着他。三哥,这事儿你准备咋办?”
“我今儿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看看这事咋办哩。”
巫全林闻听,心中便有些许的快慰,但由于刚才的惊吓,他还是顺着三哥的劲说:“婚是断不能离的,只是这事——要不瞅个晚上把老少爷们儿都叫到一块儿,数落他一顿,让他保证不再提离婚的事?”巫全林小心翼翼说,征求三哥的意见。
巫全林的老婆听说是二狗要离婚,也凑上来说:“这二狗,手里有了几个钱就养小的,还要和老婆闹离婚,这还了得!你们俩可得好好管管他。你看人家三狗,当了县长,也未提要和那小人鬼儿老婆离婚的事,不管咋说,也算是结发妻嘛,咋能说离就离?”
说巫保义是县长,巫全贵的心里顺当当的,但一提到小人鬼儿,他心里就像咽着一块冰碴儿似的。
巫全林见老婆也来掺和,就摆摆手说:“女人家知道啥?别乱掺和!”
巫全林老婆瞪了他一眼回屋去了,剩下两个人在院里吐着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