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田野玉米已长有半人多高,玉米地中间的一个麦场上堆放着麦秸,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些麦秸垛没有以前的那么大——以前是生产队的,可现在变成了一家一户的,自然就小了许多。
巫保义忽然觉得心头一颤:这不是李庄的地吗?自己当年在镇上喝了酒,迷迷糊糊跑到这里睡了半天。傍晚时渴得要命就挖了人家的红薯,被发现后抓回去一阵好打,还开了批斗会。那时他被反绑在台子上,拳脚从四面袭来,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浑身冒汗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谁会想到自己不仅活过来了而且现在成了他们双河县的副县长?想到这里,巫保义忽然想起一个人:当年挨批斗挨拳脚时吓得紧闭双眼,他除了知道自己的耻辱来自李庄村外,一个面孔也没有记住。可当他口渴得要命向人讨水喝时,一个人为他拿来了半马瓢水,由于自己被反绑着,那人想喂他喝,但很快被支书吆喝退了。虽然没有喝成水,但他睁眼看了一眼这个好心人,这是蒙眬中留在他心中的和善面孔,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只可惜十几年过去了,记忆虽然一如昨天,但那张面孔见面也不一定能认得出。
物换星移,世事变迁。当年的红薯地里种上了玉米,当年的巫三狗成了副县长。巫保义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无名的耻辱感,他迅速转过身来向另一边走去。小娜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回头就问:“你不是说想歇一会儿看一看?”
“走,我们到别处看看。”
此时此刻谁也无法想象巫保义触景所生的是一种什么情绪。他拉着小娜回到车里,然后命令司机开车。
车子将进村时,巫保义想:该怎样向父亲说明这一切?该怎样向乡亲们介绍小娜?
二
对巫全贵来说,目前是他家最值得炫耀的辉煌时期:七个儿子不仅都娶了媳妇,而且为他生了一群孙子,最近他又听说老三当了县长,那可是坐衙门升大堂的县太爷啊!巫庄村从来就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前几年,全升在县里当营业员,能帮人买个自行车、手表什么的,全村人都敬若神明,另眼相看。如今真正的大人物出来了,并且出在他巫全贵家,是他巫全贵的儿子,这是他们巫家祖宗的阴德呀!
巫全贵想起父亲巫德奎在世时想尽办法、历时几十年弄到的那一块坟地,他依稀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和父亲踏着晨露去看那块风水宝地,父亲说只要把这块地弄到手,将来家里肯定要出大官。父亲把那块坟地弄到手后立即把爷爷的尸骨迁葬在那里,然而很快就解放了,巫全贵得到的是几十年没完没了的批判。刚解放时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甚至曾在村街上说:你们斗我吧!越斗我巫全贵越生,我终究要成为巫庄村的大户的。然而,当小七也长到二十出头,弟兄七人仍没有娶下一个媳妇时,巫全贵彻底灰心了。前几年巫全贵受批判时每想起父亲的这句话,心里就充满了对父亲的嘲笑和对世事的失望。可如今真的应验了:老巫家出了县太爷,他巫全贵在村里一下子成了老太爷,人人尊敬。巫全贵再想起父亲的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几年前巫全贵为七个儿子无一娶下媳妇愁得头发全白了。十几年过去了,七个儿子不仅都娶了媳妇,而且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巫全贵好像又年轻了十几岁,日子过得太舒心了。但令他担心和不快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五十年前赵小山的爷爷赵春阳对着他家的门骂父亲的那句话:“指不定谁家将来要出窝窝头哩。”巫全贵就怕老三的老婆给他生个小侏儒孙子,使巫家的人种从此退化。赖玉珍生下女儿两天后巫保义才给大队打了电话,让转告父亲。当巫全贵听说老三家生下的是个女孩时,那心里别提有多松劲了。他盼孙子,可就怕老三家的生男孩,怕他们巫家将来出小人鬼儿。可老三又偏偏是享了这个小人鬼儿的福。
听说老三当了县长,巫全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在县城当工人吗?怎么一下子成了县长啦?在他的眼里在工厂上班的都应该是工人,也难怪,几十年来这里的百姓把能走出农村当工人当成最幸福和最荣耀的事,以至于在称谓上都叫做大工人。巫保义当上厂长以后回到家里,村上人见了仍是叫他“大工人”,甚至韩坡儿的韩民智当了乡党委书记回村时人们和他打招呼也说:“哎哟,大工人回来啦。”难怪十几年前整个巫庄村包括韩坡儿的人,都把在县供销当营业员的巫全升当做他们这里出的最大的官。现在听说巫保义成了县长,那不是过去走路用八抬大轿抬着的县太爷吗?
巫全贵简直高兴傻了。起初巫全贵是说啥也不信,后来他专门跑去问本家的侄子、老支书巫全林的儿子保强,保强现在是大队支书了(尽管已经改成了村,但人们仍习惯叫大队)。保强说:是真的,昨天我在乡里开会时也听说了。巫全贵还是不信,最后又逼着保强往县城儿子家里打了电话。当接电话的亲家赖青林回答他一点不假时,巫全贵才激动得两眼落泪。
晚上,巫全贵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就把历代先人的牌位拿出来,捣蒜似的好一阵磕头,心情才算稍稍平静一些。
从此,巫全贵没事的时候,就背着手迈着轻松的方步走到村北地的巫姓祠庙前——当年他和巫全林惩罚四狗和丽丽就是在这个地方,前两年巫姓人出资把它重新翻修了一下,当然他们家出的钱最多——和几个老者闲谈,等待过往的人喊着亲切的称呼向他打招呼:“三伯,你在歇着!”“三伯,你没事吧!”“三爷,你好吧!”
听着这些,巫全贵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满足和兴奋,他连连答应着:“唉,爷爷好,爷爷没事。”心中就像吃了蜜似的。
这天下午巫全贵又和一群老者坐在祠庙门前的大树下乘凉,一辆小轿车在旁边停了下来,巫保义从车里钻出来喊道:“爹!”
巫全贵一看是三狗回来了,立即充满自豪地答应着站起来:“回来了,就你一个人?”
巫全贵本想接着说:你媳妇和闺女回来了没有,怎么不让她们回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巫保义又和树底下乘凉的其他老者打招呼:“九叔,你们都在凉快!”
“唉,唉。”巫全林和几个老者站起来回答。
巫全贵说:“你们歇着吧,我得先回去啦!”
巫保义拉开车门让父亲坐在前排,自己和众老者打了声招呼坐进了车里,留下一群老者无数的赞叹:“哎,这孩子自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有心计,现在果然成了县太爷了。”
“那还用说,前些年搞斗争的时候,这个孩子多安稳,没出过一点儿事,人家在外边那是从不惹事,这不,一步一步熬出来啦!”
“听说他是沾了他老丈人不少的光,现在没有关系就别想当官。”
“那也得自己能干,有本事,像栓柱那种老实蛋再有关系也不行,人家三狗那是干出来的……”
一群老者议论纷纷,充满着羡慕和崇敬,显然把巫保义的回来当成了今天下午议论的话题。
巫全贵被巫保义扶坐在车上。
刚上车他就把屁股耸了好几下,想感受一下像不像过去县太爷坐的八抬大轿。等汽车开动了,巫全贵扭过脸想和坐在后面的儿子说句话,一扭头看见后排坐着一个大姑娘。巫全贵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是保义媳妇回来了,自己看花了眼,当他想该回过头打个招呼说句话时,觉得怎么也不像,这分明是个大姑娘呀!保义媳妇是个小人鬼儿,不会有这么大的个子。巫全贵想问问儿子:她是谁?可当着姑娘的面还有司机,他无法开口。后来巫全贵又想:这姑娘也许是儿子的秘书什么的,他和一群老者在闲谈时曾听人说现在当官的都要配一个女秘书,电视上凡是有当官模样的出来,后面都有一个女的跟着,现在儿子当了大官,上边肯定要发一个女秘书的。想到这里,巫全贵就想该跟人家说点儿啥?人家是儿子身边的人,自己不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巫全贵想着又扭过头看了姑娘一眼,谁知竟看见两个人在车座上拉着手,姑娘还把头稍稍地靠在儿子身上。巫全贵觉得有点别扭,脸也有一点儿发热,就赶紧把头扭了回来,心想:怎么能这样?怪不得人们都说现在当官的整天搂着女人,你不给他配女人,他怎么搂哇?
巫全贵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国民党曾骂共产党是共产共妻,难道真是这样?想到这里巫全贵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想:要真是这样,儿子巫保义把他的小个子女人共出去也不算吃亏,他共人家的这个可就太占便宜了。
其实这害怕倒不是因为别的,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几十年了,儿子又是共产党的县长,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他毕竟被批斗了几十年,心有余悸,过去的阴影怎么也无法从他的脑际赶出去,以至于到了大门口,司机小刘过来搀扶他下车时,慌乱中他的头在车门上狠狠地磕了一下,这一磕所带来的疼痛才使巫全贵清醒了过来:他看见儿子和那个女的也下了车,就招呼道:“走,回家。”
姑娘连看他一眼也没看,倒是儿子过来搀住他,并对那姑娘说:“回家吧。”
几年的时间巫全贵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巫庄村都在改变,破旧的草房不见了,多数的瓦房也翻新盖成了小洋楼,村子扩大近两倍了,新街道快和韩坡连成一片儿了。
巫全贵家原来就是一个大院子。
巫保义前几年进城拉脚儿时只盖了临街的大屋,后面又盖了两排厦屋,堂屋还是原来的。
现在,大狗保根和许妮(原来的巫三媳妇)已经结婚几年了,他们就住在原来巫三的家里,前几天大队说这房子连同宅基地都划归大狗所有。二狗保福早在几年前就批了一块宅基地盖出去了。保福是他们兄弟中盖房最早的一个。四狗保信在县城做生意,一直到去年才算开始好转。今年春天保信给支书保强说想批一块宅基地,已经批好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盖。六狗保钢手头有钱,本想也批个地方,但他家后院有那么大一块地,保钢就把宅子盖起来了。只是盖房时又向外扩了好几米,把当年他和小翠翻墙相会的地方全扩在了院子里。小七几年来一直没有回家。偶尔悄悄回来一次看看父亲就走。只有五狗和巫全贵还有小霞仍住在老宅的院子里。五狗保治和哑巴媳妇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住在临街的大屋里,小霞和儿子小宝住在靠南面的厦屋里。北面的两间厦屋里一间放着四狗的一些东西,一间算是三狗的,也放了一些东西。巫全贵仍住在后面的堂屋里。两座大屋四间厦屋倒也宽敞,只是院子显得小了许多。
巫全贵把儿子和他的“女秘书”(他心里一直这样认为)还有司机让到他住的堂屋里,就喊小霞来给客人倒茶,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巫全贵想小霞可能在北地的厂里上班,就自己动手倒,儿子保义说:“爹,您歇着吧!”
司机小刘赶紧过来倒茶。茶刚倒好,就见保强进了门:“三哥,听说你回来了。”
巫保义答应着从屋里出来说:“是保强啊,你咋消息这么灵?我屁股没坐稳你就来啦。”
“哎呀,小汽车一进村,我就知道是你回来啦,除了你谁会往村里开小车呀?”
两个人说着拉住手坐下。
“三哥,今晚上咱弟兄喝两杯,我在北地饭店已经安排好了!”
“在家吃吧!一会儿小霞和老五媳妇就回来做饭,别去北地啦!”巫全贵听后接话道。
“那哪儿行啊!三哥如今是县太爷,回来一回不容易,大队的干部都想和他聚一聚。三伯,你也去,让小霞和五嫂他们自己吃吧!”
保强接过巫保义递过来的一支烟点着,刚吸两口就听门口热热闹闹的,原来是俯里镇的党委书记韩民智来了。韩书记听说巫保义回来了,就和镇企业办的主任许春一块儿赶来了,一进门就喊道:“巫县长,哎呀呀,你回来了咋也不说一声,让我们也有个思想准备呀。”
“有啥好说的,只是想回来看看老父亲。”
“家里有啥困难你就吱一声,有你老弟在,啊,这也是支持老弟的工作嘛!”
韩民智说着在堂屋里坐下。偌大一个屋子,又隔了一个套间,一下进来这么多人,显得十分拥挤。
韩民智拉住巫全贵的手说:“大爷,你不知道,我和保钢是同学呀!我家就是韩坡儿的。”
“噢,知道,听小六说过。”
小霞和哑巴五嫂也回来了,她们想到大屋和三哥打声招呼,但见坐了一屋子的人就没有进去,只在外面瞅了一眼就回自己屋里了。
五狗回来了,他听完哑巴比画就向大屋走去,一看满屋的人就站在门口说:“哟,是县太爷回来啦!回来就回来,还带回来这么多人,开会呀?你们挤在屋里热不热?”说完扭头就走了。
韩民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五哥可真风趣,说话这么幽默。”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巫全贵看所有的人脸上都浸着汗,就叫保义把电扇打开。
韩民智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巫县长,你刚到家还没顾上和大伯说话吧!我先走了,你和大伯说说话,待会儿去镇上吃饭,我在镇招待所已经安排好啦,啊?”
巫保义赶忙站起来相送,但听韩书记这么一说,急忙劝阻道:“不了,不了,韩书记,我还是在家吃饭吧!”
“咋啦?你老大哥当县长嫌你兄弟的庙小了?”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巫保义赶忙解释。
“那老弟就在镇上等你。”
巫保义赶紧拉住韩民智的手说:“咱弟兄可不能说这话,我今天确实有事,再说保强他们已经安排了啦,明天,明天中午我到镇上去。”
保强也凑过来说:“韩书记,我在北地已经安排好啦,村里的干部也想和三哥在一起坐一坐。要不你也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