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后,马氏生下了栓柱。起初巫全贵还以为栓柱是自己的孩子,心里一阵胆怯。等栓柱慢慢长大,他才不再怀疑,因为自己的孩子不会那么傻气。
狗蛋在马氏的调教下渐渐学会了好多话,以至于解放时,让他批判巫全贵,他最初不肯,后来在巫全贵的指导下,也能说上一阵。一次,几个年轻人在一次批判会上问他:“巫全贵这个地主分子有没有弄过你老婆?”当时巫全贵闻听吓得要死,可赵狗蛋拍着胸脯说:“没有,一次也没有,我媳妇还是他爹帮着娶的。”众人一阵哄笑,干部们就不让狗蛋在批判会上提这档子事儿,只说怎么住牲口房、吃糠咽菜。
后来巫全贵再没有碰过马氏,栓柱娘的这番话使他忽然想起了这些,他走到栓柱娘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说:“老了,我们都老了,一晃都四五十年了。”
小翠的突然出现对小六和秀秀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震惊。
秀秀听说小翠回来的消息,便带儿子磊磊住到了韩坡儿娘家。小六因为粉条厂的缘故无法躲开。父亲要他去找电影队时,他说好以后马上回避了。他现在有了秀秀,四五年的漂泊生活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也使他们淡忘了曾发生过的一切,他们没有想也根本想不出今后如何面对小翠和小七。小翠的突然出现使他们一下子晕了头。特别是小六,四五年前他先后两次离家出走,都是为了小翠,为了把她带出这个曾经让他提心吊胆的生存空间。然而生活的潮却拍打得他们各奔东西。如今,在他认定自己的妻子是秀秀,并且已把秀秀的孩子真真切切地当成了自己孩子的时候,他往日的情人,他曾苦苦相恋的情人却梦幻般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怎么不让他尴尬?尽管当时他们是偷偷摸摸,没有人知晓,尽管他可以昧着良心否认这些,但他心里无法否认他曾在屋后的那片旷野里一次次地把那个娇小美艳的小媳妇拥入怀中,压在身下,他甚至还能记起那时的感觉。然而此刻,他已成了秀秀的丈夫,令他更加不安和尴尬的是秀秀知道这一切,并且是在知道这一切的前提下同他结为生活的伴侣的。
小六真的无法同时面对两个女人。在他的感觉中小七应该和他一样以夫妻的名义带小翠回来,这样他们两个人至少是对等的。可此刻小七不知躲在哪里,压力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尽管这一切秀秀知道,可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以至于这几天和秀秀在一起显得十分不自然。
秀秀躲在韩坡儿的娘家,而保钢为了避开同小翠的接触也尽量多往那里跑,而两个人在一起又觉得有某种隔阂,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就如当初他们结伴而行去寻找各自的情人的时候一样。然而时空变了,他们成了夫妻,他们必须以夫妻的身份面对对方,这使他们越发别扭。
终于有一天,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对保钢说:“你这样老躲着人家也不是事,你该见见小翠,同她谈谈。”
“见她干啥,有啥好说的?”
秀秀的表情显然有点无可奈何,而小六更多的则是尴尬。
“你问问她当初是怎么和小七一块儿出去的。小七怎么没回来?”
秀秀说了这话以后立即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她觉得自己此刻不该提小七,既然成了小六的妻子,就应该尽量避开对旧情人的回忆,她后悔怎么就脱口说出来了,别让保钢怀疑她是见小翠回来在思念小七,正在这时保钢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赶忙又说:“咋说他也是你亲兄弟,也不知这几年是咋过的?现在流落到哪里了?”
“你没听村上人说,小七把小翠送到四川就回来了,他们不在一起。”
“可小七出去时给我说的是去找你,再说我们找到四川也没见到他们。说不定这几年他俩就在一起。”秀秀的这几句话与其说是一种推测,不如说是一种自我安慰。但这句话却引起了小六的注意。
对呀,他和秀秀曾经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小翠的家。退一万步说,小翠就是留在了四川,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不回来。如果她不打算回来,说不定早在那里找了人家。如果小翠真是在四川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千辛万苦地跑回来,说明她心里还在想着他,那样可就糟了。小六心里想:要不就是秀秀说的,她和小七一直在一起?要是这样就是小七不敢回来,先让小翠回来看看风声再说。
小六想着,推测着这其中的原委。他怎么也想不到小翠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他。
然而不管怎样,小六想还是应该见见小翠,但必须是他俩单独见面,可这样的机会太难找了。
小翠回家的第二天婆母就把北院的情况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什么二狗娶了许保珍,哑巴媳妇又回来了,三狗娶了一个小人鬼儿,同丈人一起住到了城里。自然也告诉了她小六娶了韩坡儿的韩秀秀,两人跑出去多年,收麦时才回来,孩子也和磊磊年龄差不多。还笑着说:“这事可真巧,你怎么也给儿子起名叫磊磊,和小六的儿子的名字一字不差。”说得小翠脸上热辣辣的。
此刻小翠从心里恨起了小七,原来小六已经娶了老婆,他这样做让自己可怎么办?但又想,小七只回来了一个晚上,也许他爹还没来得及告诉小七这些事。再说即便他爹给小七说了这些,小七还让自己回来,那肯定是小七想让自己缠住小六,让小六把秀秀还给他。本来嘛,她的孩子是小六的,秀秀的孩子就是小七的。
这就是这个不识字的村妇头脑中的公式。小翠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小娥。
小翠心里想,既然小七想要回秀秀,自己也只有还跟小六了。这样她就得先和小六见见面,让他和秀秀离婚,然后自己和栓柱离婚。等过两个月小七回来后再和秀秀结婚。
小六想见见小翠,小翠也想见见小六,然而总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小翠回家后,栓柱娘就嘱咐栓柱照顾好自己的妻子,要是有半点慢待她可不依,这自然是出于对儿媳妇的关怀,老实透顶的栓柱就整天看着小翠,就连上厕所也跟着。
有一次小翠上厕所,栓柱跟到厕所门口,拉住磊磊要他叫爹,磊磊说:“你不是我爹,看你那傻样子,我爹是老师,教学的。”栓柱听后汇报给了娘。小翠就解释说:“我家离学校不远,一群年轻的教师总逗他玩,有一个年轻教师对他好,他就叫人家爹。”栓柱娘将信将疑,但从此更要儿子好好照顾媳妇了。
入冬以来农村人都闲了下来,因为政策好大家都忙着弄点小生意什么的赚点钱。二狗领着他的小建筑队到处给人盖房,一天忙到晚,加上好多人想赶在上冻前把房盖起来,所以连种麦二狗都没顾上停一停,他已经搬到大队部住了。巫全林叫他兼大队的治保主任,他也顾不上,只管在外面当工头。
三狗巫保义回了城。老丈人赖厂长帮他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媳妇赖玉珍在乡下住了一阵子就和保义一块儿回城了。
四狗开的裁缝店生意也十分红火。
六狗的粉条加工厂此刻正是旺季。他在西部那座城市找了一家代理公司,只管一汽车一汽车地往那里发货。后来小六感觉汽车运输成本太高,就用火车运,停不了几天就发去一车皮。
五狗因为自己干不成事,只有跟着小六干。每月小六给他开百十元的工资。小霞也在小六的厂里干,小六也给她开工资。
巫全贵自从小翠回来演了电影以后,往北地的厂里就跑得少了。他想瞅机会问一下小翠,她和小七是怎样商量的?小七啥时间回来?
这天下午,只有巫全贵一个人在家,栓柱娘过来了。
巫全贵在前院盖了临街大屋后,本想把后院的墙也加高一些,这几年因为风刮雨淋,土墙已剥落得很低,有的地方只剩下几尺高。巫全贵想加固围墙,一是防盗,因为这几年富起来以后,偷东西的反倒多起来了,再就是南院的栓柱一家好像和他家渐渐疏远了。小翠和小七一直没有消息,难免引起街坊邻居的议论,栓柱娘也生出怀疑。如今小翠回来后,巫全贵就放弃了加高南面院墙的打算。两家关系已经和好如初。再说,晚上只要把通往后院的门上好,照样很安全。
栓柱娘过来就叫着:“三哥,你在家呀?”
“在家,他婶子,你来了。”
巫全贵说着把栓柱娘让进堂屋里。
“他婶子,你还记得四五十年前的事不?”
“咋不记得?那时我结婚一年多了还是个黄花闺女,都是你。”
“哎!你生下栓柱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孩子呢,可把我吓坏了。”
“要真是你的孩子就好了,也不会傻成这样,让我一辈子操不完的心。”栓柱娘说着,又伤心起来。
“伤啥心哩?这不都过得好好的。”
“好啥?这不,现在地分了,政策也好了,人家男人都会出去挣俩钱,他爷儿俩倒好,只会守住那几亩地,连地也种不好。”栓柱娘说着要抹泪。巫全贵赶忙掏出手绢让她擦泪,巫全贵又掏出一百元钱:“他婶子,你拿着,有啥事你只管吱一声,啊!”
栓柱娘把钱拿在手里说:“三哥,这整天麻烦你,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我今儿个来就是想给你说说,你看是不是叫栓柱去跟小六干,他别的不行,下力还是可以的,只要勤说着。”
正当巫全贵和栓柱娘马氏说话的时候,村里传来了栓柱声嘶力竭的叫声:“娘——娘——”
栓柱喊着跑回了家,吓得小翠从屋里跑了出来。
“娘——娘——”
“你叫啥哩?”小翠见栓柱神色慌张,就问。
“娘——娘——咱娘哩?”栓柱仍然在叫。
“你叫啥哩?啥事?”小翠发急地问。
“爹死了。”
“啊——”
“娘——娘——”栓柱叫着跑到大屋里,找不到就又跑到院子里,小翠也急得到处找。
两个人听到了隔壁的叫声,就赶紧跑了出来。
马氏跑在前面,她一进门就叫道:“栓柱,你叫啥哩?你爹他咋啦?”
“我爹——我爹在北地叫汽车给撞死了。”
“啊——”马氏一听一下子晕死过去。
巫全贵跟在后面,一把抱住晕过去的马氏,叫道:“栓柱,快把你娘背到北地卫生所。”
栓柱背起他娘就走,小翠在后面跟着,巫全贵也在后面跟着。
栓柱和小翠把母亲送到刘根妞的卫生所抢救。
巫全贵跑到了出事现场。
据人讲,赵狗蛋是出来拾粪的,为了拾路中间的一堆粪,被飞奔而来的卡车轧在了轮下,粪筐被甩出去老远。赵狗蛋已被抬到了路边,司机吓得蹲在那里哆嗦。
巫全贵到场后,围观的人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巫全林问:“三哥,你看这事?”
巫全贵走过去看看躺在一边的狗蛋的尸体说:“人不行了?”
“不行了,车轮从头上轧过去的,当场就不行了。”
“把汽车扣下,人先送到派出所。”巫全贵说着朝蹲在地上哆嗦的司机看了一眼。
巫全林招呼两个人把司机送到镇上的派出所,并找来一个本村的司机把这辆卡车先开到大队部(村委会),又找人把赵狗蛋的尸体抬到架子车上拉回去。
车子走到村口,栓柱娘呼天哭地地从卫生所里跑了出来。小翠和栓柱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等把狗蛋的尸首拉到家里安顿下以后,小翠照顾婆母歇下,忽然想起儿子磊磊,却怎么也找不到。
小翠急得大哭起来,赶紧跑到街上去找,却发现小六牵着磊磊的手从北面走过来。磊磊的兜里装满了吃的东西,手里还提了一大包小孩子喜爱吃的东西。
原来小翠跟着栓柱跑出来的时候,磊磊就跟在妈妈后面。走到队部门口,小六看见了,跑过去拦住磊磊,也许是父子缘分,小磊磊好像并不害怕他。当栓柱把他娘背到卫生所时,小六就带着小磊磊在百货店里买了一堆东西。
两个人一下子都愣在那里。磊磊跑过去说:“妈妈,是叔叔买的东西。”
小翠看看小六,拉起小磊磊就走。
“小翠,你等等。”
小翠转过身来看着小六。
“小翠,你别生气,我为了找你,跑到四川,没办法才……”
“我回来这么多天了,你为啥不来找我?”小翠生气地说。
“我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吗?”
“是不是你霸占了秀秀,把我给忘了?”
“哪里会……不是的……”
“那好,我过一段就和栓柱离婚,你也快和秀秀离婚,小七还等着秀秀呢。”小翠说着,拉着磊磊进了家门。小六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刚刚为赵狗蛋搭的灵棚前。
在镇派出所的协调下,肇事一方给赵狗蛋家赔偿了三千元钱。在巫全贵的操持下,丧事办得倒也可以。
狗蛋下葬的那天晚上,栓柱娘病倒了。
北地卫生所的刘根妞来给她打了针又开了些药。栓柱娘吃了药躺下休息,巫全贵陪着说话。
栓柱吃了饭就钻到屋里睡觉了,小翠陪着三伯守着婆婆。
巫全贵坐在这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床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幕往事:那一次,小马氏正在他家的磨房里磨面,年轻的巫全贵看着没人就溜了进去。一头毛驴拉着磨在转圈儿,马氏一个人在罗面,见他进去就低下头,红了脸。这是他们发生了那事以后十几天。巫全贵进去冲她笑笑说:“你教他学会了没有?”
小马氏低着头不说话。
巫全贵便伸手去摸她。小马氏咯咯地笑着说:“少东家,你坏!”
“好哇,你敢说我坏。”巫全贵说着就把小马氏抱了起来,放在一个不高的麦囤上。
“少东家,别让人看见了。”
“没事,家里没人。”
于是在小毛驴叮咚叮咚的拉磨声中,两个人便成就了一番好事。
事后,小马氏说:“少东家,你家的长工太傻了,你干脆把我收房算了。”
“这可不行,我爹知道了可不得了。”
巫全贵吓得不敢再过多地亲近马氏,过了不久,小马氏问巫全贵:“少东家,你今天吃饭香不香?”
“香啊!怎么了?”
“我把那天你在磨房里流出来的东西掺面里了。”
“啊——你这个死妮子,看我不收拾你。”
……
巫全贵想着这些往事,不禁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