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采取这种方式向母亲要钱了,开始母亲只给他一毛钱,他悄悄跑到镇上掏两分钱买三根百花烟,花七分钱在国营食堂里买一碗油炸豆腐丝面条,一分钱存起来。他恐怕是他们兄弟几个中唯一拥有小金库的人。后来母亲就给他两毛钱,他就用五分钱买上六根红灯记烟,袖在口袋里抽上两天,花上一毛一买上一碗肉丝面,当然得加上二两粮票,这些也是母亲在他恸哭之后补偿他的。今天母亲竟然一次就给了他五毛钱,他盘算着,加上以往的积蓄自己兜里已经有一块多钱了。
伸手在口袋里摸着这些钱,三狗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哭泣,他迈着有些轻快的步子来到镇上,心里想今天要弄一个肉夹火烧之类的好东西吃。可到了镇上才发现兜里没有粮票,想买面食之类的东西是不可能了。即使能买到那也太亏了,一碗豆腐丝面条竟要两毛五分钱。他在街上踌躇半天,舍不得把钱拿出来。眼看天快晌午了,加上他早上没有吃饭,肚子开始咕咕叫,可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他看见一个人蹲在代销店门前卖死猪肉,代销店里一个人站在柜台边,一手捏肉吃,一手拿着一个搪瓷茶缸在喝酒。三狗受到启发就蹲下去和卖死猪肉的人搞价钱,最后终于由六毛钱一斤搞到五毛钱一斤,他花两毛钱买了四两死猪肉,然后到代销店里花一毛钱买了一小茶缸散酒,就着肉喝了起来。
很快一茶缸酒就没了,三狗又要了一毛钱的。等喝完第三茶缸酒后,肉也吃完了。
三狗走出代销点,身子便有些摇晃。他迷迷糊糊地出了镇子,抬头看见前面一个穿绿的确良上衣的女孩儿,他不由得跟着她。走着走着,女孩不见了,眼前竟有一个麦秸垛。
他觉得头沉得无法走路,就用一些碎麦秸往地上一铺,睡了起来。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三狗口渴得厉害,一看,麦秸垛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红薯地,就拿起锄头想挖一块红薯吃。刚挖了一块,就见一群收工的人走了过来。他拿起锄头和挖出的一块红薯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人走上前问他:“你是哪个村的?”
“巫庄的。”
“为什么偷俺队的红薯?”
“我……没……没偷。”
“当场抓住你,还敢抵赖。”那人又厉声训道。
这时,后边一个小青年走上前一看:“这不是巫庄村的地主娃巫三狗吗?揍他小子。”
众人一听纷纷嚷嚷着举起拳头,将三狗一顿好打。末了又找来一根绳子,将他反绑起来,押着回村向支书报告去了。
这一群人是李庄大队的,收工后看见一个人在偷挖他们的红薯,就走了过去,又一看是地主娃,这不是破坏生产是什么?于是就将他一顿好打。把三狗押回村绑在大队部的一棵树上,其中一个人很快跑到支书家作了汇报。支书一听,立即暴跳起来,说:通知下去,连夜召开批斗大会。
大家一听说抓了个偷红薯的邻村地主娃,都纷纷跑去看热闹。巫三狗头晕口渴,如今又被押到台子上批斗,还有一群手脚闲不住的小青年,一会儿给他一脚,一会儿给他一拳,他像个皮球一样在台子上滚来滚去。
巫三狗可不像他爹巫全贵,练就了一身站会场挨批判的好功夫,几个回合下来就软了双腿,最后少气无力地倒在地上。刚倒下时,大家认为他是在装死狗,就有几个年轻人冲上来想再揍他一番,这时坐在台子上的支书走过来,一看这小子脸色吓人,直喘气,就叫人把绳子松开,并让人去通知巫庄大队支部书记来领人。
巫三狗松了绑以后,觉得身子像散了架一样,倒在地上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口渴难耐,浑身疼痛,就无力地说:“让我喝口水吧。”
有一个好心人想去给他取水喝,老支书赶忙制止道:“不准他喝水。他刚挨了打,浑身出了那么多汗,一喝水,会要命的。”那人一听,吓得直吐舌头。
巫庄大队的支书巫全林刚吃了晚饭走进大队部,就见李庄大队的通信员跑来送信说:地主娃巫三狗偷他们李庄大队的红薯,要他带几个民兵去领人。
巫全林感到纳闷,这小子怎么会跑到那里偷红薯呢?但人家来送信,他就得去一趟,于是就叫上大队的通信员小山一块儿向李庄走去。
到李庄一看,三狗已经被押到大队部的一间小屋里,巫全林气得两眼发直,上去就是一巴掌,直打得三狗天旋地转。三狗吓得直往墙角里躲。最后巫全林一个劲儿地向李庄的支书道歉,并说回去后一定好好教育他,这才和小山一道领着巫三狗往回走去。
巫全林和三狗他爹巫全贵是同宗同辈的人,在本村的全字辈中,巫全贵排在老三,巫全林排在第九,所以一出村三狗就嚷着:“九叔,我渴。”
全林说:“你这孩子,到底是咋回事儿,怎么跑到那里挖红薯吃?”
任你咋问,三狗除了说渴外,就是不说话。
巫庄和李庄大约相距五六里地。三个人走着,巫全林说三狗:“渴有啥办法?这里又没有水。”
又过了一会儿,进入了巫庄的地界,三狗还是说渴。无奈,巫全林就叫通信员小山到大队的一块试验田里掰来一个早熟的嫩玉米棒子。三狗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支书巫全林在一旁数落着,三狗啃着玉米棒,还是一声不吭。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就昏昏沉沉地跑到李庄的地里去挖红薯吃。直到一个玉米棒子啃完,他才感到肚子不再叫唤,脑子也开始有些清楚。他想起来,自己是跟着一个穿绿衣的女孩走到那里的,可这怎么说呀?
“你妈的,快到家了,又磨蹭啥?快走!”
三狗跟着九叔进了村子,磨磨蹭蹭地跟着巫全林回到家里。
一下午不见三狗和四狗的影子,晚饭已经吃罢好长时间了,还不见他俩回来,巫全贵和常妮心里都有点着急,嚷着几个孩子出去找找,看他俩到底上哪儿去了。几个孩子相继出门后,大队支部书记巫全林领着三狗走了进来,二人忙迎上前去:“他九叔,你咋闲了?”
随后又看到三狗,巫全贵就有些发急:“恁妈那×,你小子到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着急!”说着抡起巴掌就想揍巫三狗。
巫全林忙拦住道:“算了,算了,三哥,三狗饿坏了,刚才我还在大队试验田里给他掰了个玉米棒呢。三嫂快给三狗做点饭吧。”
常妮听说,就去捅开火,坐上锅,然后坐在一旁听他们拉话。
巫全林说了怎样去李庄接三狗的事,巫全贵一听,就发怒道:“你小子神经了?怎么跑到李庄去偷红薯吃?你说,到底是为啥?”
三狗低头不语,不敢抬头正视屋里所有的人。
巫全贵还是一个劲地追问。
常妮默默地坐在一旁,看三狗低头不语的样子,小声说:“他爹,三狗不愿说,你就别问了。”
三狗听见母亲的话,抬起头乞求地看着母亲,当触到母亲的目光,马上又低下了头。
巫全贵还在追问:“到底去李庄干啥去了?家里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小子给我找事儿!”
看着巫全贵满脸的怒气,巫全林摆摆手说:“三哥,算了,别问了。三狗,你先出去歇会儿,我和你爹说说话。”
三狗闻听,仿佛是下了一道赦书,赶忙站起来溜了出去,走进厦屋,无力地躺在床上。
巫全林见三狗走了出去,就说:“三哥,别再问三狗了,兴许是想媳妇想得走了神,才跑到那里的。唉,这世道,也真难哪!”
巫全林这么一说,巫全贵长叹一声道:“唉,真愁死人哪!想起这事我就觉得没法见人,愁死人哪!”
巫全林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巫全贵把他送到大门口。
回到家里,还不见四狗的影子,巫全贵心里想,这几个孩子去找四狗,也不知道找着没有?
常妮做好饭,就叫三狗出来吃。三狗吃了饭,觉得身子舒服了好多,只是眼窝发疼,就跑到屋里睡了起来。可常妮、巫全贵不见老四的面,怎么也躺不下。
其实,除了老大村里村外找四狗外,其余几个孩子谁也没去找四狗。
二狗和喂牲口的巫长富老汉很合得来,没事总往饲养院里跑,一坐就是大半夜。长富老汉没儿没女,也乐得有人聊聊。今晚二狗出了门就去找长富老汉,根本没想找四狗的事。
五狗好打扑克牌,虽然年龄都三十出头了,但因为没有老婆,每天晚上无事,就和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搅在一起吵吵闹闹地打扑克,有时邻村演电影,他就成了孩子头,领着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浩浩荡荡地去看电影。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什么事都忘得干干净净,自然也忘了自己是地主娃子,还没有娶老婆。今晚他照例去找几个小哥们儿打牌,并未去找老四。
小六也没有去找四狗,而是和隔壁栓柱的媳妇小翠幽会去了。
小六今年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这在农村已经跨入大龄青年之列。虽然着急,可父亲戴着个地主分子的帽子,几个哥哥又都是光棍,他又有什么办法?去年隔壁狗蛋的儿子栓柱从四川那边弄回一个姑娘,狗蛋来找巫全贵商量栓柱结婚的事,因巫全贵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不敢公开出面为贫下中农操办喜事,只有在背后出出主意。结婚那天,巫全贵让小六和老三过去帮忙。
赵栓柱他爹赵狗蛋解放前是他们家的长工,人很老实,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刚解放那阵,村里组织批判巫全贵,叫赵狗蛋上去揭发,赵狗蛋就是不去,还说,要不是人家每年供我吃喝,恐怕我连命都没有了。巫全贵的父亲巫德奎把狗蛋当做自家人,狗蛋的媳妇就是巫全贵的父亲巫德奎给张罗着娶的,他怎会去揭发批判他的恩人?最后,还是巫全贵说:“兄弟,叫你说你就说吧,反正我也不会记你的仇,你想着说了,说到哪里算哪里,只要不说我杀人,没什么。”于是赵狗蛋就揭发了他,说在他家干活吃不饱,穿不暖,等等。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是和东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谁知这一揭发竟开了头,几十年来一开批斗会,狗蛋就是揭发的人,他像背书一样背着那一套话,散了会,又总要跑到巫全贵家说一声:“三哥,真对不住。”所以两家关系一直不错,栓柱也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和二狗一般年龄,人同他父亲一样老实巴交的,只是家里是贫农,没有人敢欺负。栓柱家里有什么事,老两口也让孩子们过去帮忙。只是栓柱比他爹还要心实,一次有人给他说了个对象,和人家见面时,脸憋得像猪肝一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人家姑娘要走,他赶紧站起来说:“你见过狼没有?”姑娘一听,扭头就走。从此,再没人给他提亲说媒。去年,他娘托远房的一个亲戚,花了两百多块钱,从四川弄回来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巫全贵像当年父亲巫德奎为狗蛋操办婚事一样,告诉狗蛋:你就一个孩子,婚事一定要办得像个样子。本来姑娘应该从娘家起身上路的,可小翠娘家在四川,全贵就提出让小翠在支书巫全林家上路。全林家住在村北的一个池塘边,狗蛋和全贵家虽算是在村子中间,但村子很大,和全林家相距也有几百米,到时让栓柱推个自行车,带上新娘子,在村里转上一圈儿,也是体面的婚礼。
巫全林虽是支书,但和全贵是近门,全贵家又和狗蛋家关系很好,再说狗蛋又是贫农成分,当听说让新娘子从他家上路时,也乐得办个好事,就满口答应了。
娶亲那天,婚事在巫全贵的幕后策划下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临到让栓柱推着借来的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去带新娘子时,他满脸憋得通红,就是不去,一直磨蹭了好长时间。最后无奈,只得临时改叫小六代替他去接新娘子。
小六虽然二十六七,姑娘还不满二十岁,可栓柱已经三十七八了,按道理,小六该叫嫂子,兄弟去接嫂子,也无所谓,于是小六高高兴兴地去把新娘子接了回来。一路上,小六还不时看看姑娘的脸,调笑地叫一声:“嫂子,坐好了,可别掉下来了,摔坏了栓柱哥可要不愿意我的。”
由于是小六接小翠回来的,他俩自然也就先熟悉起来。晚上入洞房时,他也跟着闹腾了一阵儿,但他很快又感到一种无名的酸楚,就起身回家睡觉去了。闹房闹到半夜,一群人把脸憋成猪肝色的栓柱推进房里就退了出来。
栓柱像木头一样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扭头想推开门出去,但他娘早在外面把门锁上了。栓柱怎么也拉不开,只得又扭过头来,看一眼坐在床沿上的小翠姑娘,脸立即又发起热来。
小翠虽然不足二十岁,但在当时,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是女十八岁,男二十岁,因此年龄已不算小。因为家里穷,一个河南汉子给了她父亲一百元钱,说是到河南找个好人家吃喝不愁,她就跟着人家来了。第一次见到赵栓柱,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年龄大一点,但人很老实,再加上父母接了人家的钱,她也就无话可说。在栓柱家住了两天,她和栓柱娘住在一起,每见到栓柱,栓柱总是躲得远远的。今天晚上,她看到栓柱那憨态可掬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就拍拍手,让栓柱过来。
栓柱看到小翠拍手,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就慢慢地向床边靠近。看到他这个样子,小翠愈发觉得好笑,就上前去拉他。这一拉不当紧,栓柱触到小翠的手,像挨着蝎子一样,立即跳开好远。
小翠生气了,她铺好床,解开衣服,躺下先睡了。
栓柱站在离床两米远的地方,傻傻地看着。当小翠露出她雪白的肌肤和丰满的乳房时,他立即把脸背过去。当栓柱觉着小翠已经躺下睡去,才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裹在被子里的小翠。
小翠每在床上翻一个身,赵栓柱的心就猛然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小翠已酣然进入梦乡,赵栓柱也已疲惫得眼皮打架,他慢慢地走近床边,悄悄地脱掉鞋子,跨过小翠的身子,做贼一般小心地躺在床里边,连衣服都没敢脱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