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麦田,在初夏的软风吹拂下,掀起层层青浪,如巫二狗异常激动的心情一样。啊!不,该叫巫保福。昨天在乡政府登记的时候,大红的结婚证上写的就是这个名字。这是巫二狗的大号,可这个大号除了在填报户口时用过一次外,后来就一直没有用过,也没有人叫过。在巫庄大队,人们只知道巫二狗,根本不知道巫保福是谁,甚至连他自己也记不起自己的大号了。昨天上午去大队开结婚登记证明的时候,巫二狗忽然问父亲自己叫什么名字。父亲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他们兄弟是保字辈,巫全贵曾经给他们每人都起过一个大号,老大叫保根,老二叫保福,老三叫保义,老四叫保信,老五叫保治,老六叫保钢,老七叫保才,可就是没有用过,人们整天几狗几狗地叫,大号反倒给忘了。几十年的风雨岁月,全村人,甚至连巫全贵自己也忘记了当时起的名字是保什么。最后,巫全贵笑着对几个孩子说:“看我这脑子,全都忘了,你们几个都帮我想想,你大哥叫什么来着?”最后巫全贵拍拍脑袋说:“想起来了,你大哥叫保根,二狗可能叫保福,对,就是叫保福。”于是在大红结婚证上就写着:巫保福,男,44岁,未婚。许保珍,女,38岁,再婚。还真巧,两个人的名字都有一个“保”字。
巫二狗,不,是巫保福!他一个人扛着锨去北地河滩上浇自家承包的麦田。
现在农村已经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按农民的说法就是地又分了。麦子灌浆时节,浇水可是非常重要的,可田地里的机井是众多农户轮流用的,今天晚上轮到他家了。本来,父亲说他过几天要结婚,让三狗或者五狗去,可他们几个都阴着脸说是头痛头晕的,二狗就自报说:“爹,我去吧!”老父亲有点夸奖似的点点头。
初夏的天气刮着阵阵暖风,特别是傍晚时分,那股清爽劲儿简直沁人心脾。碧绿的麦田一望无际,麦浪一波波荡起,巫保福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几十年来,对女人的渴望就要变成现实了,怎不叫他激动?尽管他以前曾经和巫三媳妇有过私情,可那是一种耻辱,巫保福从来不敢在人们面前露出丝毫的口风。如今自己要明媒正娶地结婚,要实实在在地拥有一个女人,怎不让他心花怒放!并且,这是他们兄弟真正的第一件婚事。以前老五娶过一个哑巴女人,但媳妇被人领跑了;老大也结过婚,可新婚之夜新娘就自杀身亡了。他巫二狗巫保福的婚事才是他们老巫家真正的第一桩婚事。他为此高兴得人也变了样,几十年来一直阴沉着的脸也忽然绽出了笑容。
是的,在巫庄人的记忆里,巫二狗没有笑过,即使有过,也是一声冷冷的笑,让人觉得阴沉沉的。晚上和巫三媳妇幽会时他大概笑过,但那是晚上,除了他们两个人外谁也看不见,并且这事儿压根儿没有人知道。巫二狗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沉着脸,无论在地里家里,他都是这个表情,从不笑,也从不和人凑在一块儿胡侃。可现在不同了,自从提过这件婚事,巫保福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并且这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没几天就登记了,领了结婚证。
巫保福正在走着,忽然从前面路边的厕所里转出来了巫三媳妇。她站在路边的麦田里系着裤子说:“二狗,干啥去?”
这几年来二狗和巫三媳妇的关系可谓甚密,他过不了几天晚上就到她家里幽会,并且他会机灵地躲过一切人,应付过一切事,从不让人发现。尽管有人发现他曾半夜里帮巫三媳妇干过活,背地里议论纷纷,但没有证据,因为没有像四狗一样从床底下被拉出来的事实,大家也就不好明说什么。况且,二狗的这桩婚事是巫三媳妇给介绍的,所以在这个村子里巫三媳妇就是巫保福最亲近和最可信赖的人。
见到巫三媳妇,保福马上迎上前去:“我去浇地,你干啥?”
巫三媳妇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围:“今晚轮到我家浇地,我去浇地呀!”
“你莫去了,今晚正好也轮到我家,我帮你浇了吧。”
“哎!这两年分了地,我天天得下地干活,还得照顾那个不死不活的巫三,生产队也没人管了,真难为死人了!”巫三媳妇说着,一副伤心的样子。
“弟妹,你莫伤心,有什么事你说一声,我帮你干。”二狗说着,警觉地向四周看看。
“你帮我干?你嘴上说得好听,这几年你没少占我的便宜,可一有事,你就给我出主意:找队长,找支书。哪有人家四狗勤快,说干,不论啥时候就干。现在可好,地分了,没人管了,我整天忙里忙外,想找你帮着点,可你说这说那,怕影响不好,要不就是晚上像贼一样忙一阵子。这往后,你也结婚了,守着女人,就该把我忘了,这活儿呀,更没人给我干了,我只有忙死了。”
巫三媳妇一个劲儿地数落着,二狗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忘了的。”
“不会忘了我?恐怕只有想干那种美事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我吧?!我有难处的时候,你会想起我?”
“哪能呢?”二狗说着,准备向河滩走去。巫三媳妇也准备离开,她叮咛着二狗莫忘了自己家的麦地。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回过头来:“二狗,我问你,这事我原本是给四狗介绍的,你是咋哄骗人家四狗转到你的名下了?”
保福一听,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你回去吧!地我保证给你浇了。”说着逃难似的慌忙离开,但他心里仍然美滋滋的。
这件事起初三嫂子确实是想给老四介绍的。
自从丽丽结婚以后,巫四狗就变得沉默起来,他每天总躲得远远的,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隔一段丽丽从寺河村回来以后,他们就在她家隔壁的那个破院子里约会一次,之后四狗的精神就会好几天。他的心已经归属于丽丽一个人了,他每天神情恍惚地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隔一段时间和丽丽幽会一次。
丽丽平安地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已五岁多了,巫四狗不能相认,甚至连相见都不可能。丽丽回娘家的时候自然每次都带上孩子,一来留在婆家她不放心,二来也有碰见四狗让他看一眼的意思。每次丽丽回来,四狗都要想法看看丽丽,两个人相向的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晚上什么时间约会。尽管是在那个五保老人破旧的房子里,可正是这一个破院落、破房子竟成了两个人日日所向往的天堂,他们在白天的现实中所得不到的,在这破败的“天堂”里得到了满足。他们偎依着,让彼此的心声通过体温互相感觉。这里没有春夏秋冬,只要走进这个破败的房子,不管是严冬还是盛夏都会后退,他们便拥有满屋子的春天。然而让两个人都伤神的是他们的孩子,四狗想孩子,却不能相见,可丽丽总不能把孩子也领到这一方“春天”里吧?有时在村里碰见面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一次丽丽的母亲领着孩子在村里玩,四狗走过去想抱他一下,可孩子赶紧扑到外婆的怀里。丽丽的妈妈就和善地对孩子说:“亮亮,不要怕,他是舅舅,快叫舅舅!”这让四狗好一阵心酸。
为了让四狗见见孩子,有一次,丽丽和四狗商定,第二天到集镇上赶集。丽丽带上亮亮,四狗也去,约好在镇上的百货楼里见面。
这是巫四狗终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天。他理了发,穿上新衣服,还特意拿了几元钱,想给孩子买点东西。两个人带着孩子走在街上,还真像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两个人的眼睛都在搜寻着,心里想,如果见了熟人,就说是在街上碰见的。忽然,四狗在一个老太太摆的小摊上发现了一把长命锁,四狗几乎没有还价就花两块五毛钱买了下来,给亮亮戴上。丽丽阻拦着说:“两块钱就行了。”可四狗随手就把钱给了人家,嘴里还说着:“不贵不贵。”
从此以后,这把铜质的长命锁便成了亮亮的命根子,无论是谁,只要企图把这锁从亮亮的脖子上取下来,丽丽都会显得有些惊恐地阻止。即使晚上睡觉她也不让取下来。四狗只要见到亮亮脖子里有这把锁,心里就存在着一种安慰,一种希望。在一次幽会中丽丽曾劝说四狗:“四狗哥,现在不说成分了,你就找一个女的,也好照顾一下你,我也就放心了。”
“不!丽丽,我说过,今生今世除了你,决不再想别的女人。只要心里想着你,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还能梦见你。”
四狗说着,显出一种轻松,而丽丽却心情沉重地把四狗搂得更紧了。
“四狗哥,你可真叫我操心哪!”
“没事儿,我这不过得挺好吗?”
“可一家净是男人,衣服怎么洗?饭怎么做?”
“都会,我都会。你不用担心。”
丽丽虽然放心不下,可除了夜晚幽会时交代四狗一些话外,她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就这四狗已经满足了,不管丽丽交代什么,他都会一百个照办。
丽丽说:“家里净是男人,三伯心里也苦,你要常和他说说话。”四狗没事就守着父亲,生法让他开心。
丽丽说:“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净点,来个人也好看一些,不要总让三伯收拾。”四狗每天就早早起来,打扫院子,做饭,做各种杂活,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果外面来个人,他们绝不会怀疑这个家里没有女人。
丽丽说:“不要和兄弟们吵嘴,让村里人笑话。”四狗就忍让着,几个兄弟才得以和睦相处。有几次老二、老三和老五几乎要抄家伙打在他的头上,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喊着二哥、三哥。他的举动使巫全贵也感到吃惊。于是这个家庭在混乱中渐渐安稳了下来。四狗的言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丽丽说:“衣服要勤洗,不要到人面前让人闻到汗气。”四狗不仅常洗自己的衣服,还把父亲和几个兄弟的衣服一块儿收起来洗,使一家人为之感激不尽。
丽丽说:“洗衣服的时候要把领子搓狠点,领子有头发油不好洗。”他照着去做,把领子搓得干干净净的。
丽丽说:“……”
丽丽说的什么,四狗都一百个照办。也许正因为此,这个家才在没有了女人之后得以安稳地存在着。
有时小霞回来,想帮父亲干点活儿,巫全贵就说:“小霞,别忙了,你四哥会干的,这几年多亏了他呀。”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和四狗偷情的女人,在背后悄悄地改变着这个没有女人的家里的一切。
四狗的改变,使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
几年来,他们兄弟们不仅很少吵嘴,没有让外人看过他们的笑话,就是在村上,也没有和人家发生过任何争执。整个巫庄村都知道,这是村里最和睦的家庭,他们默默地劳动,默默地生活,与人为善,从不因任何事情和人发生摩擦。地主分子帽子摘掉了,有的人被压抑了多年以后忽然被解放,淤积的怨恨便释放出来,动不动就和人大干一场,可巫全贵家的人绝没有这种事情。于是村里人便真真切切地认为他们是被改造好的地主分子。
分了地以后,他们不仅种好自己的责任田,还全家出动,帮助村里的困难户种地干活儿。巫三家就受过他们的不少帮助。但这种公开场合的帮助每次都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去,干了活儿就走。
分地以后,他们家打的粮食最多,上交国家的也就多。以至于乡里一次评选五好家庭的时候,支书巫全林对乡干部说:“说实在的,除了巫全贵家,我看谁家的条件也不够。”
可这个家里没有女人。
于是人们便开始关心他们。
在整个巫庄,与他们家关系最近的除了隔壁的栓柱家就算是巫三家了。可小七领着栓柱的媳妇小翠去四川找媳妇,一去不回头。人们不免议论纷纷,栓柱娘似乎也起了疑心,是不是两人一块儿跑了?可老实的栓柱爹狗蛋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一定是小翠不愿回家,害得小七也不敢回来,在外面游荡,是小翠害了小七。”老实蛋子栓柱除了隔两天来问一声:“三伯,小七和小翠还没回来?”就没了下文。就为这两家似乎来往少了,但隔不了多久狗蛋还是要过来找三哥说说话。
三嫂子最关心的还是四狗。自从两个人有了那种纠葛,她就认为是自己害了四狗。前几年她曾悄悄地问四狗:“病好了没有?”
“好了!”四狗简单地说。
“是咋治好的?”
四狗低头不语。
“那为啥不来找三嫂?”
“我怕害了你。”
三嫂的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她想让四狗来,可又不想背负和二狗、四狗两个人同时交往的心理压力。她曾几次悄悄告诉四狗让他在后半夜去找她,可四狗都婉言拒绝了。她因为二狗的缘故也不好再坚持,于是就从心里想有机会要给四狗找个女人,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终于,机会来了。
那天巫三媳妇回娘家,听说本家的妹子许保珍最近死了丈夫,婆家又没了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回了娘家。她赶忙过去,以看望为名问这问那,显得十分关心。最后她说:“保珍妹妹,有什么打算?老住娘家也不合适,我看有合适的还是找个人家。”
许保珍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遇不见合适的。”
巫三媳妇说:“你姐夫有个本家弟弟,人挺不错的,还没有结过婚,年龄和你差不多,如果你同意,我就回去给你说说。”
“他怎么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婚?”
“还不是前几年搞斗争,因为是地主成分,把几个兄弟都给耽误了。”
“噢?”许保珍似有所悟。
巫三家的忙说:“现在还说什么成分?都摘帽好几年了。他们可是在咱巫庄最好的人家,支书还说给他们家评五好家庭呢!唉,可就是家里连个女人也没有。”
两个人谈了大半天,巫三媳妇把巫全贵家的情况都给讲了,许保珍也点头答应。于是巫三家的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要报告这个消息,一进村看见四狗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就赶忙叫住:“四狗,你等等,嫂子有话给你说。”
四狗回过头来,看见三嫂子一副急切的样子就说:“三嫂,啥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