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进了大狗的屋门,两个嫂子这才理着自己的头发,笑骂着两个撒草料的兄弟。会明也慢慢地把自己头发上沾的谷子秆向下拨弄,她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像一个含羞的西施。
大狗把一群新客(娘家人)让在小七的房里,房子中间放了一张借来的八仙桌子,人们围坐四周。巫全贵笑眯眯地过来,给每个人递烟。
由于一群毛头小子不时地从窗外向里面张望,有的甚至跑到屋内跟会明嬉戏,所以没多大一会儿,常妮就把会明拉到堂屋里,藏在小霞住的里间。人们失去了嬉戏对象,围着常妮瞎闹了一阵,便渐渐散去。
接着便是招呼新客吃饭。尽管反对浪费不让待客,但一般娘家来的新客两顿饭是不能省的,第一顿饭是臊子浇白面条,第二顿饭是酒席,一般有四大碗、八大碗的说法。四大碗是四个热菜四个凉菜,八大碗是四个凉菜八个热菜。巫全贵待客自然要用八大碗。两顿饭中间基本没有间隔时间,下午两点左右,新客率先离去。接着,其他的客人也陆续离去,因为没有通知待客,所以只有一些较近的亲友来,巫全贵家便很快归于平静。
会明没有吃东西。先是一群毛小子围着吵闹,后来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里间垂泪。等客人走了以后,常妮走进里屋,一看,中午端来的饺子还放在那里,就端起来递到会明手里,好劝歹说地要会明吃一点,最后会明端起了碗,慢慢地吃了起来,常妮才算舒了一口气。
做晚饭的时候,巫全林来了。巫全贵、常妮和大狗等人忙把他让到堂屋。
“三哥,今天丽丽办事,我也没空过来,晚上还要开会。老魏从县上开会回来了,说有什么新精神,非要在今晚开会,我怕是过不来了,所以这会儿抽空过来看看。”
大狗递过来一支烟,帮九叔点着,笑嘻嘻地说:“九叔,你来坐坐就行了。”
巫全贵照例拿出自己的烟袋,装上烟吸着:“总算办了一件事,你看忙的,丽丽办事也忘了过去看看。”
常妮到里间把会明拉出来说:“会明,这是你九叔,大队支书。”
会明站在门口向巫全林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常妮,便退回了里间。
“中,中,闺女长得多水灵啊!”巫全林说着,抽着烟。几个人拉了一会儿话,巫全林便起身告辞。大狗忙说:“九叔,晚上过来喝酒,好酒给你留着呢!”
“看看吧。如果散会早,我就过来,晚了明天再说,老魏说挺急,也不知是啥事。”
“不会是又要开会批斗我吧,咱可没有待客(请客)。”巫全贵叼着烟袋说着,苦笑了一下。
“这年头一天一个事儿,谁知是干啥哩?”巫全林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家人把巫全林送到大门口,便折回家里,准备晚上的酒菜。
闹房对新娘来说是一件苦差事,为了不让辛辛苦苦娶来的媳妇受苦,天一黑常妮便把会明藏在堂屋的里间。一群毛头小伙子找不到新娘,便把矛头指向大狗身上,大狗已经四十岁,村里的兄弟多,逢上这样的大喜事,都来凑热闹。常妮忙着给一茬儿一茬儿的人端菜端酒,大狗怎么也脱不了身,便只有陪着喝酒,喝了这个人端的喝那个人的。虽然大狗有些酒量,怎奈人多时间长,况且母亲还在酒里掺了一些辣椒水和酒精。等送走最后一茬儿客人时,大狗觉得院子已经转了起来,勉强支撑着举行完入洞房仪式,便一头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结婚,对人生来说,是最辉煌的一章,但对会明来说,却成了最悲壮的一章。此刻,她一个人坐在这个布置得崭新的屋子里,看着大狗一家为她买来的新自行车、缝纫机,看着躺在新床上因激动过度而喝多了酒昏睡着的比自己大几乎二十岁的丈夫,心里不由充满了悲哀,她木然地打开箱子,拿出纸笔,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爹娘的。
爹、娘:
你们多保重!你们把我生养在一个地主家里,从小就受人鄙视、唾骂,我不怪你们,可我再也不想当地主娃了,我想摆脱这个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已有了心上人,他是贫农,不嫌我这地主娃,毕业这几年来我们一直暗地里来往,已经悄悄地私定了终身,他发誓非我不娶,我发誓非他不嫁,可谁知你们为了两个哥哥的婚事拿我换亲,害了我也害了另一个女孩。我不想再在地主家里活下去,我想当贫农,可这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只有去了,你们用我换回一个媳妇,希望你们能好好待她。不要再想我了,我去的地方是幸福的。
您的女儿李会明
××年元月一日夜
第二封信是写给她的恋人的,他的名字叫新生。
亲爱的新生:你好!
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要再想我了,我只把身子给了你一个人,我已经满足了。虽然今生今世不能相伴,但我相信来世我们定能结为夫妻。我爱你,你也爱我,我想嫁给你,走进一个贫农家里,可父母亲拿我换亲,我无法拒绝他们的苦苦哀求,更不想违背对你许下的诺言,所以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记得吗,新生?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干活,你却悄悄地带我去偷队里的黄瓜。
记得吗,新生?毕业的时候,我们一块儿跑到北地的河滩上整整待了一下午,你说你长大了要开汽车,把我拉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记得吗,新生?有一次你亲了我一口,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生气地骂你,你发呆地愣了好久,最后我又亲你一口,你才毫无顾忌地把我抱在怀里。
记得吗,新生?我第一次把身子给你,是在那一块橙黄的油菜地里,我们溶化在一起,好幸福,好甜蜜。
你记得,你一定不要忘记,年年要来我坟上添把土、烧张纸。我说我不爱你,是想让你把我忘记,再找个比我好的女人,可谁知这个时候又想起了你。
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你要是有了孩子,就领到我的坟上,让他叫我一声妈,我就满足了。
永别了,新生!
至死爱你的人李会明
××年元月一日夜
第三封信是写给大狗的,只有一句话。
大狗:
我对不起你,别恨我。
会明写完这三封信后,把前两封信叠好装在衣服兜里,最后一封信就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梳了梳头发,整了整衣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安眠药,一口吞了下去,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去了……
当一群人把大狗和会明送进洞房的时候,三狗夹在人堆里眼巴巴地看着,看着母亲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又交代会明:“带上门啊。”三狗才丧气地回到屋里,和衣躺在床上,心想,大哥醉成那个样子,还怎么干那事?他心里想着,久久不能入睡。好长时间还不见二狗回来,他就走出门去,躲在大哥的窗下侧耳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响动,看看窗户已经在里面蒙上了。于是他又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沿上发呆。等等还不见二狗的影子。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又找来一个凳子放在床上,然后把屋门上住,悄悄爬上屋梁。他用唾沫弄湿了一块顶棚,慢慢地把纸揭开,往里一看,大狗死猪一样地躺在床上,会明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写东西。会明写好装起来,然后梳梳头躺下,静静地睡去。三狗的心便突突地直跳,会明那娇美的身躯躺在床上,高高的乳房把衣服顶得鼓囊囊的,看了真让人动心。有这样的美人,大哥竟醉得呼呼大睡。
三狗想着,悄悄从屋梁上下来,走出门外,听听没有任何动静,他生怕二狗此刻突然回来,就又到外面看了看,夜静得死了一般。三狗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一推大狗的房门,竟然没上住,真是天赐良机,三狗一下子便呼呼地直喘气。
三狗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悄悄走到大狗的床前。大狗蜷曲着躺在床的里面,会明安详地躺在外面。三狗生怕会明此刻突然醒来,便蹲在地上伸手摸了一下会明,会明没有动,看来已经睡着了。三狗便从地上站起来,悄悄地解开会明的裤带,把裤子慢慢地往下拉,直拉到脚脖子那里,会明还是没有动,看来她是疲惫了。
看到会明白生生浑圆的大腿和光滑的小肚子,三狗再也顾不了许多了,他迅速脱掉自己的裤子扔在地上,然后饿狼似的压在会明的身上……
昏暗的灯光下,三狗激动得简直要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哥的新婚之夜,自己竟能如此美美地趴在新娘子的肚子上,浑身上下哆嗦得散了架似的,全身跟过电一般……
天已渐渐开始发亮了,大狗的酒劲慢慢醒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三狗光着身子趴在赤条条的会明身上的时候,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三狗正要再一次进入销魂的时刻,见大狗猛然坐起,便忽地从会明身上跳下来,跑回自己的屋里使劲地顶住门。
大狗从床上跳下,追到门外,嘴里骂着:“巫三狗,你个不要脸的!”使劲用脚踢门,怎么也踢不开。大狗又回身跑到自己屋里,一摸会明发凉的身子,便急忙拉开一条被子把会明盖上,浑身上下气得直打战。
当他把会明盖好要把她暖热的时候,忽然看见桌子上的那张字条,他拿起一看,大吃一惊,伸手摸摸会明的鼻子,已没有了气息,他吓得猛然后退两步,浑身上下哆嗦着:“会明,你不能死呀,你怎么就死了呀……”
大狗趴在会明身上,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
当大狗踢着三狗的门大骂的时候,堂屋的巫全贵和常妮已被惊醒,他们穿了衣服走出门外,听到了大狗撕裂心肺的哭声,便急急走进大狗的屋里,一看,地上放着三狗的棉袄、裤子,大狗趴在会明身上痛哭,走过去一看,会明已经断了气,两个人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忽然大狗猛然止住哭泣,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院子里,找来一把出粪用的铁叉,然后一脚踹开三狗的屋门,端着铁叉冲了进去……
三狗顶着被子蜷曲在床的一角,见大狗瞪着血红的眼睛端着铁叉进来,吓得直叫:“妈呀——救命啊——”然后把脸转过去,头和身子死死贴在墙角,想要钻进去似的。
大狗冲进来,不管三狗的号叫,照着三狗便猛刺过去……
三狗在号叫声中倒在了血泊里。
天已大亮了,门外传来巫全林的声音:“三哥,你这地主当到头儿了,昨晚开会研究了大半夜,老魏传达了上面的文件,四类分子要摘帽子啦,第一批里就有你,以后再也不会批斗你了……”
昨晚开了会的巫全林一大早就跑过来给三哥报告这个特大的喜讯,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此时在屋里杀红了眼的大狗,听到巫全林说什么批斗会、地主什么的,便以为又是来叫父亲去开批斗会的,脑子便嗡地一下炸了:要不是整天开批斗会,怎么会一家人找不到一个媳妇?想到此,他便端着铁叉从屋里冲出来,照着巫全林腰部直刺过去……
巫全林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刺了一下,他伸着胳膊向前倾着身子,嘴里说着:“大狗,你……你这是……你……你爹……摘帽子啦,不再当四类分子啦。”说着便倒在了地上……
村里人们开始吃早饭的时候,警车呼啸着来到巫庄村,一副铮亮的手铐把大狗带走了。常妮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十几天后,便告别艰苦的人生,安详地去了。
巫全贵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这个家里没有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