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心里想:自己是遇到了好心人了,要不然,这条命不知会是怎样?可他又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在自己喝水时在碗里面放上一撮儿麦糠,这麦糠分明是牲口吃的,这不是在辱骂自己吗?可这人又让自己住在他家的荒园里,还让长工天天来送饭。头一天晚上,自己虽然浑身无力,伤口疼痛,但还是拖着病身子离开园子,躲到玉米地里大半夜,万一这家人报告官府呢?可是没有,自己只是虚惊一场。一连五六天,这人虽然没有过去看一眼,但天亮前和天黑后的两顿饭长工是照例要去送的。今天起五更离开时,这人又赠送五块大洋,自己一时激动,说出了这块风水宝地。可一想起自己喝水时他往里面放一撮儿麦糠,心里就别扭。
想到这里,刘半仙趁着天将亮时灰白的天色,捕捉到那股地脉的源头,用他旗杆上的红缨枪头,在脉气之处挖了一个坑,挖好后将那个红缨枪头朝下扎了下去,然后埋上土,又把地里的红薯秧子拉了拉,盖住了挖动的痕迹。刘半仙想着,该压压这里的脉气,不能让它太旺了。
当刘半仙埋好红缨枪头准备离开时,忽然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向这里移动,他便迅速闪到了旁边的玉米地里。
这二亩薄地里种的是红薯,今年雨水好,红薯长得还不错,可怎么也藏不住一个人哪!当刘半仙看见两个朦胧的人影时,这两个人影也看见了他。
“出来吧,朋友,我知道是你。”
——是救命恩人的声音,他是不是来追赶自己的?刘半仙从玉米地里探出头来。
两个人走到眼前,刘半仙疑惑地问:“你们这是——”
“这是我儿子巫全贵,我们来看看,这是别人家的地。”
“噢——”
“谢谢先生指点,只是你怎么又来这里了?”巫德奎疑惑地问。
“噢,这是一块好地呀!我想临走前再看它一眼。”
巫德奎点点头。
三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地边的小路上。
“先生,让犬子送你一程吧!”巫德奎说。
“不了,我这就拜别恩人了。”刘半仙说着拱拱手。
巫德奎、巫全贵父子也拱拱手:“一路保重。”
刘半仙走了几步,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在下有句话想请教恩人。”
“先生请讲。”
“我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若非恩人相救,刘某不知客死何处,但刘某向恩人讨水喝时,恩人为何要放上一撮儿麦糠?”
“先生说对了,是我救了你的命,要不是我在你碗里放上一撮儿麦糠,你喝完那碗水停不了一个时辰恐怕就毙命了。”
“此话怎讲?”
“当时我看你满头大汗,身上又有伤口,身体虚弱,可体内的热气又正在上升,口干舌燥的。此时若再遇凉水一激,很快就会毙命的。我看你猛然喝水,怕出问题,就放上一撮儿麦糠,你边喝边吹,只能小口慢慢地喝,这样才保住了你的性命。”
巫德奎慢慢讲来,刘先生不住地点头:“原来如此。”说着,便长跪于地深深一礼道:“深谢先生救命之恩。”
巫德奎、巫全贵父子慌忙将刘半仙扶起。
刘半仙站起来后又深深一鞠躬,迟疑了一下,才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刘先生离去的背影在清晨灰白的雾气中消失,巫德奎交代儿子巫全贵:“一定要想法把这二亩丘陵薄地弄到手,刘先生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如果用此作坟地不仅将来子孙旺盛,而且还可以出县令以上的官员。弄过来后先把你爷爷的尸骨迁葬这里,我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里。也许苍天有眼,我们巫家几代单传,恐怕要靠这块风水宝地发福了。”
父子俩说着话,忽然,远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巫德奎费尽周折,终于在十几年后把这块丘陵薄地弄到了手,等到他将父亲的尸骨迁葬到这里时,解放了。
土改的时候,巫德奎被批斗一场就吓得卧床不起,接着一家人被赶到原来长工住的北院里。等工作组和农会把他家的地和房子分完,巫德奎连吓带气便一命归天了。
按照他的嘱咐,儿子巫全贵将他埋在了岭上那二亩薄地里。
一
巫全贵又被实实在在地批斗了一晌儿,整整几个小时,他以一个姿势低着头站桩似的立在台子上展览,脚都站得发麻了。然而这又算什么?家常便饭。打解放到现在,哪一年不斗他三回五回的,谁让自己是地主成分呢!他已经习惯了,虽说已经将近六十岁的人了,可每年都这样“练功”,他似乎已有了腿劲,站几个小时就当是练练身子骨。那些人站在台子上批判他,他听来听去,觉得不是味的就是老说自己是走狗。刚解放时是蒋介石的走狗,后来是右派分子的走狗,再后来又成了刘少奇的走狗,再往后他又成了林彪的走狗、孔老二的走狗,听习惯了,也就那回事儿,走狗就走狗吧!
最让他伤脑筋的就是自己有七个儿子,老大已经四十岁了,小的也二十出头了,竟没有一个找上媳妇。这已成了一块心病,时时压迫着他,让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二十几年前生第五个孩子时,他曾自豪地在村里夸耀,你们斗我,斗吧!越斗我巫全贵越生,我有五个孩子,再生两个女儿,我要成为巫庄村第一个五男二女户,这是我祖上的阴德呀。后来他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成为村里第一个男丁最多的户。虽然靠工分吃饭,日子穷一点儿,有时甚至挨批斗,可看到这满院跑的孩子,他心里就感到踏实。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这些孩子,我终究还会成为村里第一大户的。
前几个儿子生在解放前,按照当地的习惯他分别起名大狗、二狗、三狗、四狗。第五个儿子出生时,第一次批判他,说他是蒋介石的走狗,他就索性给儿子起名五狗,后来又生了六狗、七狗,反正是走狗的儿子。第八个丫头出生时,他本想起名叫八狗,但一想这是自己盼了大半辈子生的女儿,不能委屈了她,想了几天才想出个霞字,于是就把女儿起名巫霞,意思是如一朵彩霞。女儿自然成了他的掌上明珠。
随着岁月的推移,孩子们一天天大了起来,娶媳妇成了一件头等大事。开始他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强,还愁娶不上媳妇?可一年一年过去了,一个媳妇也没找下,他才渐渐意识到这个地主分子帽子给孩子们带来的灾难。如今大儿子已经四十岁了,小儿子也到了订婚的年龄,女儿巫霞今年十六岁,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他的心一天紧似一天,妻子常妮也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今天开的批判会是全公社参加的万人大会。和他一块儿在台子角边站着的“会友”李老铁突然小声地问他:“贵哥,有几个儿子?”
他小声但不失自豪地说:“七个。”
李老铁又问:“几个女娃?”
巫全贵仍略带自豪地说:“一个。”
“娶了几个媳妇了?”李老铁又小声地问。
这下巫全贵立即耷拉下脑袋,他低着头左右看着,装作没听见,又装作怕人发现的样子小声咳嗽一声,便不再答话。
停了一会儿李老铁又小声说:“贵哥,散会后给你说个事,行吗?”
巫全贵向李老铁斜了一眼,哼了一声。
自此,巫全贵对批判者声嘶力竭的发言一句也没听见,他心里想,这李老铁会有什么事和自己商量呢?
散会后,李老铁就拉着他到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夹了一些死猪肉(这就算是请客),一边吃一边同他商量起正经事儿来。
“贵哥,孩子到底有几个娶亲了?”
……
“这事该办了,可不能再拖了。”
听老铁的口音,似乎要给儿子提亲,他心里忽然一亮,叹口气说:“唉!孩子长得一个比一个强,只是咱这地主成分,谁愿意跟哪?到如今七个儿子一个媳妇也没娶。”
李老铁一听,愣了一下,他看巫全贵耷拉着脑袋不做声,便也沉默起来。好长时间,才长长地叹口气:“我两个儿子,也是一个媳妇也没娶。大儿子已经三十三四了,小的也快三十了,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岁了。”
李老铁像是自言自语,但巫全贵听着又感到有些别的意味,就仍然沉默着。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李老铁又说:“贵哥,咱不能老是这样啊。咱两家换亲吧!”
“什么!换亲?”巫全贵大吃一惊。
“对,换亲!娶一个媳妇算一个,不能老这样下去,让咱绝后哇!”
“可我女儿今年才十六岁!”
“那有啥!”
巫全贵沉吟良久,喃喃地说:“换亲,七个儿子给谁换哪?”这声音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楚。
巫全贵无力地站起来,心里想着自己还在读初中的女儿,自己盼了半辈子的掌上明珠,怎么能换亲呢?再说,他李老铁和自己是在批斗会场上认识的,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怎么样?他的小儿子也快三十岁了,可霞儿才十六岁,怎么能成?
他无力地抬起腿,移动着脚步。
李老铁被巫全贵的神态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赶快紧走几步,追上巫全贵说:“老哥,这事,你回去和嫂子商量一下,我等你的信儿。”
巫全贵蹒跚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满脑子媳妇、女儿在乱撞,傻了一般。妻子看他这个样子,就赶紧走过来说:“你怎么了,啊?”
巫全贵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你病了?”
他无力地摇摇头。
“今天开会,他们打你了?”
他又摇摇头。
“那到底是咋啦?”
妻子一连串地追问,巫全贵总是呆呆地一言不发,直急得妻子团团转。没办法,妻子只得到厨房,用准备过节吃的一把白面擀了一碗面条端过来,可他还是摇摇头说不想吃。妻子急了,愤愤地说:“你到底怎么了?遇见鬼了!往常开会回来,又说又笑,今儿个怎么了?不就是批斗吗?你不是说是练腿功的吗?今儿个怎么死阴着脸,连个屁都没有。”
妻子的发怒使巫全贵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看着因发急而恼怒的妻子,说:“我今天开完会碰见李庄的李老铁了。”
“碰见他怎么了?”
“他给我说了个事儿。”
巫全贵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因为女儿在他和妻子心目中的砝码太重,他不愿让妻子受这种惊吓。可李老铁那句“咱不能绝后”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他说什么啦?”
巫全贵又沉默了下来。
“你倒是说呀!”妻子似乎急不可待。
“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也没娶媳妇,想和咱霞儿……换亲……”
巫全贵似乎极不情愿地说着,每个字都打在妻子心上。
“换亲,他女儿多大了?”
“二十岁了!”
“儿子呢?”
“大儿子三十三四,小儿子也快三十岁了。”
“什么?”
巫全贵又嗫嚅着说了一遍。
“你答应了?”
“没……没有,他说让我和你商量一下。”
“不行,霞儿今年才十六岁,再说,就是他的小儿子也比咱霞儿大十几岁,咱又不知道他家人品如何,德行如何,怎么可以让女儿去受苦?”妻子似乎要比他果断得多。
“我也觉得这事不行,可咱七个儿子,七狗也都二十岁了,咱不能让老巫家绝后啊!”
“媳妇的事以后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娶不下媳妇是他们命不好,可不能害了霞儿,我下半辈子还靠她享福呢。”妻子常妮说着,“就为这事,你就像霜打了一样?下次开会见李老铁就说女儿太小,不行不就得了,值得愁眉苦脸的?”
巫全贵觉得妻子说得在理,就端起面条吃了起来。
已到了中午,几个下地干活的儿子已陆续收工回来,老两口的谈话被三狗给听去了。
晚上七个兄弟躺在两间相通的厦屋里,老三就把这件事说给众弟兄听。大家一听立即炸了锅,最为积极的就是三狗和四狗。三狗今年已经三十六了,四狗也三十三了,这在农村都已进入光棍的行列。一听说有一线娶妻的希望,都说应该同意这件事。只有大狗蒙头睡觉,七狗躲在角落里对着一个煤油灯看书——他是兄弟中唯一一个读完初中又酷爱书本的人。除他以外,大狗在解放前曾读过一年学堂,解放后因家里人手少,要干活,就不再上学;二狗、三狗也是读了几天书,会写自己的名字;四狗、五狗读到高小毕业;六狗上学时村里办了初中,他也就跟着上了一年,但他生性讨厌看书,就回家种地了,家里是靠工分过活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工分。只有七狗天生是块儿读书的料,可读完了初中后,因为是地主成分,高中自然没他的份儿,于是他只有找些这样那样的书看。那时书少,他见了什么书都要看几遍,直到找到一本新的。母亲总是唠叨他多费了好多洋油(煤油),可他仍是不改,也只得由他去了。小妹巫霞,同七哥一样酷爱看书学习,她还梦想着今年毕业后能有机会去上高中呢,谁知几个哥哥正在热烈地讨论着用这唯一的小妹去换回一个媳妇。
听到几个哥哥吵吵嚷嚷,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合上书,扭过脸来,怒道:“亏你们几个还是做哥哥的,有人味儿没有?小妹今年才十六岁!”
“什么?我们没人味,你今年才几岁,还不知道做光棍的滋味,再过几年恐怕你也要急得上树啦!”三狗一听小七的话立即反驳道。
老四也附和道:“我们兄弟七个,大哥都四十岁了还没老婆,你也不为咱兄弟想想?”
“再怎么也不能牺牲小妹!”小七不服气地顶撞两个哥哥。
“谁牺牲小妹了,你读了两天臭书装什么斯文?难道小妹这辈子就不嫁人?给我们换回一个媳妇有什么不好!有本事,你自己找一个,别让爸妈为你操心!”
三狗、四狗还有五狗,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跳到小七的面前,好像没娶着媳妇都是他的不是,要揍他一顿似的。
这时,老大忽地把被子一扯,吼道:“别吵了,别吵了,烦不烦人?”
大家都不再吭声了。
老大说道:“三狗,你过来。”
三狗悄悄走到老大床前。老大问道:“爸妈是怎么说的?”
“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娶不下媳妇是我们命不好,她不同意让小妹换亲。爸没吭声。”
“那你们还吵什么?爸妈不同意,小妹还小,正在读书,以后就别再想这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