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巫庄村几百年就没有出过一个可以算是官的官儿(五十多年后,村里出了一个可以在县城买高价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三大件的营业员,他们认为这就是他们村的人物,应该算是“官”了),原因据说是因为村北巫家祠庙前的那棵皂角树。
如今这棵皂角树已老态龙钟了,虽然树干粗得两三个人伸手也难以抱住,树冠也足有半亩地那么大,看起来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但树干里面已经成了空洞。空洞里面藏两三个小孩儿没问题,所以孩子们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就常常爬进去玩耍。
皂角树是什么时候种的,恐怕村里最老的长者也说不清楚。但长者们知道,树上住的有仙家,因而是不可随意动的。即使秋天要摘树上的皂角洗衣服,也要先焚香祷告,顶礼膜拜,才可动手。因为仙家的缘故,便常常有人在树前焚香许愿,祈福祈子,甚至有的人生了孩子干脆认给树做义子。因此,这棵树便成了巫庄村的象征,偌大的树冠下面也成了巫庄人的露天广场。平时人们端起饭碗就到树下议论家长里短,村里有什么重要活动多半也要在树下进行。
偶然说起这皂角树的来历,老辈儿人还有这样的传说,不知道是什么朝代流传下来的:说是有一年皇帝私访路过这里,发现这个地方风水特别好,和皇帝同行的一位大臣懂得风水之术,他经过认真的研查,得出的结论是:这地方要出帝王将相一类的人物。这对于当朝来说是十分不利的,为了镇压住这里的地脉之气,这位大臣建议皇帝亲自种下了一棵皂角树。
年复一年,皂角树结了皂荚。
皂荚就像大臣官帽后面的帽翅一样在风中摇摆着,从此以后,这个村里就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不过也有人说,这地脉是压下去了,压的时间长了,它总是要冒出来的,至于冒在哪里,恐怕谁也不知道。
这些传说只是巫庄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不知传了几百年,巫庄人恐怕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想这些,他们平静地生活着,特别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也不想惹什么事端。
巫德奎是巫庄村的大户,家里有三百多亩的田产,光井地就有一百多亩。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数字。
巫庄村处在伊河平原和伏牛山余脉的丘陵山地相交接的地带,那是历朝历代被称作“八十里地神仙居”的地方,不管是丘陵坡地还是滩里的井地,都是相当肥沃的黄黏土,只要风调雨顺,连坡地种的麦子一亩地也能打他二百多斤。滩里的井地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年景不好的旱天,只要架上水车,套上牲口,哗啦啦的水就从井里流出来了,麦子照样能打三百多斤。
巫德奎拥有这么多的田产,可他在村里的为人很随和,不像别的财主,倚仗财势欺压穷人。比如家里的长工,什么时候都是和他在一块儿吃饭的,特别是收麦收秋季节,更是顿顿都是白面馍、蒜面条。他常说:下力气的就得吃得好一点儿。
巫德奎为人随和,村里的人也很抬举他。可眼下却有一件事让他伤透了脑筋。
对门住的赵春阳,长得五短身材。当地人把这种身材的人称作磨桌儿(大概那意思是说个子和石磨、桌子差不多),可他在为人处世上却一向不弱。村北面的滩地里,巫德奎有一块五十亩的水田,可偏偏中间夹了三亩赵春阳的地。每年收割季节,赵春阳都要往他的地里啃上一两垄。为此,两家少不了许多口角。
今年麦收的时候两家为此又发生了争执。巫德奎就想,干脆把赵春阳这三亩地买过来算了,免得乡里乡亲的年年为此事生气。可那三亩地是赵春阳家的命根子,他能愿意吗?直到秋庄稼长得老高,巫德奎才把乡约(村长)请到家里,在酒席桌上说明了意思,想请他说合一下。
巫德奎说:“我知道这三亩地是春阳家的命根子,可你说这两家的地搭界,年年为此生气,乡里乡亲的,整天拌嘴,也不是个事。我寻思着,出个高价把他的地买过来,让他再往别处置办些水田。要不然他看上哪儿的地了,只要他说好,再贵的价钱由我出,把地给他买过来也行。”
“奎哥,难得你这样仁义,这要是别的大户,早让家丁打得他不敢吱声了。我想只要老弟出面说合,春阳虽然脾气倔,可我乡约的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拜托,拜托。”巫德奎说着举起了酒杯。
当天晚上乡约就去找赵春阳说合此事,直到大半夜才过来回话,结果令巫德奎十分失望:赵春阳死活就是不答应。
地是人家的,不答应也没有办法。
巫庄人有端上饭碗就到村街上吃的习惯,不管是财主、穷人、长工,只要端上碗就往街上凑,特别是夏天的夜里,吹着凉风,那感觉爽快极了。所以,村街的两边,好多人就在门前放置一些平整的石头,人们出来就蹲在石头上,边吃边侃,传播乡村的各种奇闻逸事、家长里短。
巫德奎是大户,很少上街吃饭,但偶尔也到村街上坐坐,听听村里人的神侃。
这天,巫德奎刚坐在村街的石头上,就见对门赵春阳气哼哼地站起来说:“哼,有人整天吃着白面馍、喝着蒜面条还嫌不够,还想着吃我这窝窝头,你还叫人活不叫了?”
赵春阳的话里分明是说巫德奎仗着财势欺负人了。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巫德奎心里别扭,我让乡约说合说合,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怎么说这种拉眼子话?心里想着就想站起来答话,可站起来以后,又觉得还是忍着点好。于是他就走到春阳面前,蹲下去说:“春阳老弟,你说这地,你让就让,不让就不让,我让乡约说合说合,又没说非要呀!你又何必这个样子嘛!”
“你说得倒好,你怎么不把你的地卖了到别处置办?”
“那好哇,老弟,如果你想要我就把这五十亩地让给你!”
“你明知道我买不起,才这样欺负人。”赵春阳忽地站了起来。
“这怎么叫欺负人呢?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也没有勉强你嘛。”巫德奎也站了起来。
“那你叫乡约去我家是啥意思?”
“我不是让他说合此事吗?”
“你是想拿他压我!你怎么不叫别人去说合?”
两个人拌嘴的时候,众人一头雾水,这会儿大家算是明白了,可明白以后又不好插嘴,只有劝着两个人:少说一句吧。
巫德奎站在一边不说话了。他心里想,这乡里乡亲的有个什么事不都是找乡约说合的?可怎么我找乡约就找错了?他就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赵春阳大声叫道:“你吃着白面馍、喝着蒜面条还嫌不够?还想蹭我这窝头吃呀,没门!”
赵春阳家除了这滩里的三亩水田,坡上还有两块薄地,因为天旱时没有水,只能是望天收,每年种些红薯之类的大秋作物,冬天地闲,有时也种些麦子,可天气一旱,打的麦子比种子多不了多少。他就指望这三亩水田打了麦子,然后卖掉再换成玉米和高粱。所以一年四季除了过年过节,他家就不吃白面馍,就是大麦天的也是粗粮白面掺着吃,窝头是他们家的主食。
巫德奎听了赵春阳的话,本想回过头来接腔,可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只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吃吧,吃吧!吃你的窝头吧。”说着转身回自己家了。
乡村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乐的事,这件事便成了人们近期议论的话题。一来巫德奎是大户,再加上他为人随和,而赵春阳不仅身材五短,而且一向脾气不饶人,在村里也没落什么好名声,人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窝头”的外号,再加上他家里的人也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一个比一个矮小,人们就称他们家是“窝头之家”。而巫德奎的外号也成了“蒜面条”。
这事不知怎么一传二传,传到了赵春阳的耳朵里,他一听立马火冒三丈,冲到巫德奎家门口就骂了起来:“巫德奎,你别仗势欺人,我窝头咋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我家里的人是窝头,指不定将来谁家要出窝头!”
赵春阳的骂声把巫德奎弄得一头雾水。他好不容易才从长工赵狗蛋的嘴里弄明白了是咋回事,就想去找赵春阳解释一下:这外号不是我起的。刚到门口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枪声,在巫德奎家门口围观的人一下子散开了,连赵春阳也吓得赶紧跑回自己家里。
原来不知从哪里来的两股队伍在村南面的岭上打起来了。
巫庄村人弄明白了之后便都跑回家里顶死了大门,好几天不敢露头。尽管他们在村街的石头上闲侃的时候眉飞色舞,但他们知道舞刀弄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两股队伍在村南的岭上打了一阵就撤走了,撤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巫庄人也不过问这些。
打这以后好些天,巫庄人再不敢到村街上吃饭。
晌午头,燥热的空气笼罩着村庄,街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只有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让人心里平添烦闷,可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哇?
不到村街上吃饭,午饭后巫德奎就到自家后院的树荫下凉快。他让长工狗蛋搬一把竹躺椅放在树荫下,半躺在上面摇着一把芭蕉叶扇子。正在这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是敲后门的声音,他家的后门从来没有人敲过,除了麦收秋收季节,门甚至就没有开过。门外就是他们家的玉米地。
是谁会在这大热天里敲他家的后门?
巫德奎立即警觉起来。他和长工狗蛋对望了一下,寻着敲门声向门口走去。
又是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但和刚才相比,显然声音弱了许多。两个人侧耳听听,门外好像没有别的声音。巫德奎就示意狗蛋开门。
门开后,只见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额头上冒着汗珠。
“你……”巫德奎吃惊地问。
“我……我是过路的,想讨一碗凉水喝。”
巫德奎让狗蛋回家盛来一大碗凉水。
那人看见水来了,抢过来就喝,刚喝了一口,巫德奎就吆喝道:“等一等!”说着回身在后院的麦秸垛下面捏了一撮麦糠,放在了碗里。
那人吃惊地看着巫德奎,可巫德奎没事儿似的朝那人示意一下:“喝吧。”
那人无奈,只得撮起嘴把水面的麦糠向一边吹了吹,然后才慢慢地喝了起来。
巫德奎打量着那人,穿一件蓝粗布长衫,手里拿着一个旗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刘半仙”的字样。忽然,巫德奎发现他的长衫开衩的地方分明有血迹。再看那人,他把半仙旗子夹在怀里,身子靠在门上,一副疲惫的样子。
巫德奎一怔,说道:“你?你……受伤了?”
那人点点头,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巫德奎赶忙接过剩了半碗水的瓦碗,让狗蛋把那人扶进自家后院,躺在麦秸垛旁边,然后撩起那人的长衫看:腿上的血污已经凝固了,但从那干裂的缝里,仍有鲜血渗出。
巫德奎叫狗蛋去前院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把那人腿上的血污清洗了一下,然后让狗蛋烧了一把白草灰捂在伤口上,这才用白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谢谢老哥。”那人艰难地说。
“家在哪里?”
“山东莱州的。”
“啊,我看你这伤眼下是走不了啦,可这……”
“……你让我走吧,老哥,我……不连累你。”
巫德奎好像没听见似的只管说:“你先躺这儿歇会儿吧!等天黑了让狗蛋带你去我家北院,那里有一座大屋,两间瓦房,除了收割季节几个佃户在里面住住,平常没有人住。你先在那里歇几天,等伤好一点儿了再走。我让我家长工给你送饭。”
“这……”
巫德奎说着,踱着步子离开了。狗蛋看看东家,看看这个躺在麦秸垛上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咋办。
几天以后,刘半仙的伤势逐渐好了起来,他不能在这里待了,天未亮就来向巫德奎告别。
“大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要走了。”
“可你的伤——”
“只是外伤,已经差不多了。”
“等养好了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重要的事儿要办呢!”
“那我就不勉强了,兄弟保重。”巫德奎说着从怀里掏出五块大洋,“路上作个盘缠吧!”
“不不不!这可使不得。”
“哎呀,拿着吧。”
刘半仙接过五块大洋,深深一鞠躬,然后说:“大恩不言谢,兄弟的命是大哥你救的。我家在山东莱州,今日一别,恐再无见面之日。兄弟虽为郎中,但也略懂一些风水之道,前些时在兄台村南面观察,发现一片风水宝地,就是你们村南面靠东的那块儿斜坡地。此地属猛虎卧坡之地,若得此地,将来后代不仅子孙旺盛,还可出现官在县令之上的人物。兄弟家离此太远,故将此事告知兄台,不管是谁家的地,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它买下,作为坟地,将来对子孙会大有好处的。”
巫德奎闻听,怔了一下,心想:那不是对门赵春阳家的二亩薄地吗?年年望天收,打的粮食比种子多不了几颗。巫德奎想着前几天的那件事心里直犯嘀咕:这猛虎卧坡之地怎么就是他赵春阳家的?
巫德奎吃惊地问:“是真的吗?兄弟!”
“是真的,兄弟前几日在那里路过时就觉得那里脉气旺盛,是块风水宝地啊。”
“哎呀,那我可得谢谢好兄弟呀。”
“谢什么,本该是我谢你的呀。”
刘半仙说着向巫德奎拱拱手,便窜到了玉米地里。
天刚蒙蒙亮,刘半仙顺着玉米地朝南面走着,又不自觉地走到了巫庄村南面靠东的那块斜坡地里。朦胧中,他仿佛看到这块随着坡势呈大椅子圈形的岭地地脉之气正在勃兴。他不由叹道:真是块宝地呀,只是自己家离这里太远了,不然决不会送与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