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赶紧走上前去说:“大娘,我们是串亲戚的,下了车天就黑了,找不到地方住了,带的证明也给丢了。”
“证明?什么证明不证明的,哪有那么多坏人,看你们小两口也怪不容易,住我家吧!”
小翠一听忙拉了还在犹疑的小七跟着老太太走。
老太太住在靠城边山坡上的几间小石屋,儿子儿媳都在城里上班,晚上住在单位里,不常回来。小翠小七被老太太安排在靠左边的小屋里,又拿来了一条被子,说山里冷要盖厚一些。
小翠和小七说明早还要搭车往清峰县南山镇找亲戚。
老太太一听说两人要往南山镇去,就说:“南山镇虽属清峰县管,但这里离南山镇要比清峰县城离那儿近得多,翻过去东边的一座山就到了。顶多三十里地,要是坐车到县城,还得再拐回来,那地方偏僻,不通汽车。”
两人一听,盘算着,二三十里地,步行也不过一上午,要是搭车到县城还得再拐回来,不如明早步行算了。
听了这消息,两人心里踏实了点。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脱衣服,小翠使劲地往小七怀里钻。小七因和小翠有了那一次的交往,心里一直有一种负疚感,觉得对不起六哥和秀秀。这次和小翠一块儿出来虽说小翠要他俩扮作夫妻,但小七一直保持着警惕,怕再控制不住自己又做出那事来,所以晚上睡觉时他就不脱衣服,说是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早上,他们按照老太太的指点天刚亮就上路了。山路在他们的身前身后蜿蜒地延伸,可山峰山岭始终在他们两侧,像护卫他们的武士一样。他们一路走来,一路打听,一直到下午,才算走到了那个山坳中的小镇——南山镇。这座小镇与相邻的山城隔一座大山,山这边属清峰县的边缘地带,往北走两百多里就是他们的家乡府里镇。说是一个小镇,但和府里镇相比却只能算是一个大点儿的村庄。镇子坐落在山坳的一块平地上,从东到西也不过半里多长,两边是五六十年代盖的青瓦房,瓦房的墙体几乎都是青石片垒起来的。两个人没多大一会儿就把这个小镇子转了几遍,最后听人说山南边的石料场附近曾住过两个缚笤帚的师傅,每天缚了笤帚到镇上买,后来他们还在石料场干过一段。他们便寻路来到石料场附近的山脚下,找到了那两个缚笤帚师傅曾住过的两间小石房子。
房子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领着这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进一间小屋,墙角还放着一小堆高粱毛和十几把缚好的笤帚。老汉告诉他们,两个缚笤帚的人一个不足四十岁,一个不到三十岁,在这里住了好一阵子,不过他们在三天前离开了这里,说是过一段就回来。小七和小翠从老汉的叙述中断定,那个不足三十岁的男子就是六哥,两个人想在这里等等再说,小六他们还剩在这里一些东西,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晚上睡觉时,小七坚持要和老大爷住在一块儿。可小翠说啥也要和小七住在一起,说是这么大的山,自己住在一个屋里害怕,两个人正在争执,老大爷走了进来:“你们小两口吵啥呀?”
“大爷,没啥,我们闹着玩的。”
“噢,没啥就好,出门在外可不要吵吵闹闹。”
两个人赶忙答应着,老大爷又说:“那两个缚笤帚的师傅是你们什么人哪?”
“是……”小七刚要说话,小翠忙接道:“那个年轻的是我娘家的哥哥,在家生了气就出来了,我娘让我俩出来找他,还等着回家结婚呢。”
老汉一听点着头说:“你们休息吧!”说着便回到另一间房子里。
两个人在这里等了三四天,还不见两个缚笤帚的人回来。小七有点着急了,就跟小翠商量,要她在这里等着,他先回去,看看六哥是不是回家了,小翠哪里答应:“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放心吗?是不是想让狼把我吃了?”
“要不我们一块儿回去?”
“我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了!”
“那可咋办?也不知那个人是不是六哥,万一不是呢?”
“肯定是,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
于是,两个人又在那里等了下去。
那个年轻的缚笤帚人正是小六。他那天早上负气从家里出来后乘车来到清峰县城,当时心想山里人厚道,也许能找个落脚的地方把小翠接出来。到清峰县不久就遇见了那个缚笤帚的师傅。他看小六年轻勤快,人又精明,就把他带在身边,两人每日走村串户缚笤帚,后来到了南山镇的采石场附近,住在这个看石头的老大爷的小屋里,两个出门人对老大爷自然是处处照顾,三个人关系很好,于是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还未在这里住下之前,小六给小七去了一封信,后来他觉得这个地方还不错,就想回去把小翠接来,缚笤帚师傅也嚷着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了,于是两个人在他们到来的三天前离开了这里。
两人结伴而行,每天仍以缚笤帚为营生走街串巷,不过他们是朝着府里镇的方向,每天要走一二十里路,小七和小翠离开家的第八天晚上,小六带着缚笤帚的师傅回到家里。
小六的回来,对大狗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日夜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果再停二十来天时间,他就会成为会明姑娘的丈夫,可这个小六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大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而小六听说小七带小翠去了四川心里也好不难受,他是来接小翠的,她怎么可以跟小七去四川了呢?
晚上,小六和师傅一块儿住在小七的屋子里,心里像倒了五味罐一样,来回翻腾,他和小翠的事只有小七知道,是不是小翠让小七带她出去找自己了?可他在信上没落地址,他们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是真的去了四川?思来想去无法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后半夜方才入睡。
其实小七走时把这些情况都告诉秀秀了,一旦六哥回来,就给他说明情况,要他在家里等着,他和小翠找不到他就会回来的。可他回来秀秀根本不知道,所以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他,小六这才心里如塞了一团乱麻似的,难以理清。
第二天早上,小六起来,帮师傅打了洗脸水,两人洗罢脸准备吃饭,师傅忽然看见了从厨房里走过来的哑巴女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哑巴女人看见师傅也慌忙躲进屋里。师傅追到屋门口,见屋门已关,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久,他才回过神来,问小六:“她是谁?”
“昨晚听我妈说是我五哥刚娶的媳妇,怎么了?”
师傅愣愣地站着,并不回答小六的问话,好久,才忽然回屋,拿了自己的小挎包,向外面走去。小六在后面追着,喊着:“大哥!师傅!你上哪儿去?吃了饭嘛。”
那人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
这一切一家人全看在眼里,只是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回头问那女人,她只是呜哩呜啦地哭,谁也不知她说的是啥。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最后一致认为,那男人如果不是哑巴的亲戚,就是她原来的丈夫。因此,应该先把哑巴藏起来,等弄清情况后再说。于是一家人来不及吃饭,便让哑巴先到隔壁栓柱家。常妮向栓柱娘说了情况,要她看好哑巴,别让她跑了。
这时哑巴抱了自己的孩子,坐在椅子上,只管流泪,栓柱娘不住地劝说开导。
这边一家人开始对小六进行“审讯”,尤以大狗的声音最高,最为严厉。
五狗此刻气得光想挥拳将小六揍一顿。二狗、三狗、四狗倒还平静,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六狗,你说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父亲又一次严厉地问。
“我说过了,在南山那边认识的,一块儿缚笤帚的。”
“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家住哪里?除了缚笤帚还干啥?”大狗问。
“他说过他家离这儿好几百里,我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我们在一起几个月了,除了缚笤帚没干别的事!”
“那你就把他领到咱家?”五狗一下子跳到小六面前,准备动手揍他,被父亲制止了。
“他没说过是找人什么的?”父亲又问。
“他没有说过。”六狗说着,忽然想起,他们两个每到一个地方缚笤帚,师傅总是住几天,村里村外的情况熟悉了就走。住得最长的地方是南山镇南边山脚下的石料场,因为看石头的老汉对他们俩不错,所以小六想就在那里常住下去,并把小翠接去,谁知师傅又要离开,小六也想回家看看,两人这就一边缚笤帚,一边顺着这个方向走来。莫非师傅真是这女人的丈夫?他慌慌张张拿起小挎包就走,会上哪里?缚笤帚的工具还在自己家里,莫非……小六不敢再往下想,一家人盘问来盘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半晌的时候,府里镇派出所的两个人和那个缚笤帚的人还有大队支书巫全林四个人一起来到了巫全贵的家里。
一个派出所的人问巫全贵:“你叫什么名字?”
“巫全贵。”
“成分?”
巫全贵顿了一下才小声回答:“地主。”
问的人抬眼看了巫全贵一眼,巫全贵此刻也正好在看这个问他话的人,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巫全贵马上低了头。这时巫全林踱过来说:“巫全贵,这是公社派出所的刘所长和马干警,问你什么,你要老实回答。”
巫全贵连声答应:“是。”
全家人处在异常紧张的气氛之中。
“刚才这个人在你们家见到的那个女人呢?”
刘所长又问,一家人屏住呼吸,谁也不吭,停了一会儿,刘所长又说:“噢,对,她是哑巴,那个哑巴女人呢?”
没有人吭声。
这时巫全林吼道:“问你呢!巫全贵!人呢?”说着又给巫全贵递个眼色。
“噢,她、她、她串亲戚去了。”巫全贵吞吞吐吐地说。
“刚才我还见她进了这个屋子。”缚笤帚的师傅指着五狗的屋子。马干警示意他不要说话。
说话间外面已经挤了好多人,巫全贵家的院子里里外外站得满满的,不亚于这女人刚来时的情景。
刘所长又指着缚笤帚的人说:“他叫刘得庆,是伏山县三里镇公社的农民,那个哑巴叫张二妞,是他的老婆。一年多前,张二妞被人拐走,刘得庆就出来找她,已经找了一年多时间了。噢,这是他的证明。”说着刘所长把那张证明从他带的一个小公文夹里拿出来,巫全贵惊呆了,没敢伸手去接,小六把那证明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证明
兹有我公社林树刘大队社员刘得庆(贫农)前去寻找妻子张二妞(哑巴,带一两岁小孩),望各地革委会予以协助。
伏山县三里镇公社革委会(盖章)
××年×月×日
稿纸的上面印着红字:三里镇公社革命委员会稿纸。小六看罢,抬头看看师傅,说:“师傅,你咋没跟我说过?”
“兄弟,这事我咋能到处张扬?”小六忽然想起自己回来接小翠的事,不也没给师傅提过?便不再吭声。
“巫全贵,把人叫出来吧!”刘所长心平气和地说。
“不,不,她是我的老婆,我们结了婚,全村人都知道的,不信,你问问乡亲们。”这时五狗疯子一般冲了过来,嘴里不住地说着,“她是我的老婆,你们不能把她带走。”
“兄弟,你们把人带出来,让我看看,要是我认错人了,我马上就走,决不在这里胡缠。”刘得庆说着,不由得流下泪来,“我走街串巷,找他们母子俩,已经一年多了,为这事,我把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留在了家里,他奶奶想孙子都想疯了,我出来时娘骂我说:连个老婆都看不住,你要不把我孙子找回来,就别想回来……”说得在场的好多妇女鼻子都酸酸的。
巫全林看刘所长的态度,悄悄走过去小声说:“三哥,把人叫出来吧,不叫怕是不行。”
巫全贵听后沉默了一会儿,便示意常妮去隔壁把人叫来。常妮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扑通一声跪在刘得庆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他大哥,你行行好吧!别把她带走,你不知俺娶个媳妇有多难。”
刘得庆见常妮给自己跪下,知道是小六的母亲,便也慌忙跪下,哭着说:“婶子,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不知俺娘想孙子想成啥样子了。你把她叫出来让俺见一面。”
五狗见母亲跪下,便也慌忙跪在刘得庆面前,哭着说:“大哥,千万别把她带走了啊。”
这时,刘所长又催道:
“都别再哭了,先把人叫出来吧!”
常妮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来到隔壁,停了好一会儿,栓柱娘扶着哑巴,常妮抱着小孩,三个人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
看到哑巴走进了大门,刘得庆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猛然一愣,忽然撕裂心肺地叫道:“孩子他娘,你让我找得好苦呀!”说着便扑了过去。哑巴也扑了过去,呜呜啦啦地叫着、哭着,两个人抱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常妮、栓柱娘和在场的好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两个人恸哭了好一会儿,刘得庆忽然看见常妮怀里的孩子,将孩子抢在怀里,嘴里叫着:“孩子,我的小根儿,奶奶想死你了!”说着在孩子脸上亲着,三个人又抱在一起恸哭不已。
好久,刘所长说道:“好了好了,刘得庆,你可以将你的孩子老婆领走了。”
听到这句话,五狗猛然跑过来:“刘所长,你不能让他把人领走,她是我的老婆呀!”
刘所长一看,伸开双手摆出无可奈何的架势说:“你的老婆?咋和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说你就别再闹了!”
五狗此刻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女人在别人的怀里痛哭流涕。
三个人哭够了,站起身来,准备向外面走去,常妮忽然叫道:“闺女!你就这么走了,不要娘了?”
哑巴忽然扭过头来,扑到常妮怀里哭着,呜啦着,好一阵才离开,走到刘得庆的身边。
看着这个即将离去的媳妇,常妮再一次地叫道:“闺女,你等一下。”说着,她跑到五狗屋里,打开箱子,把结婚时五狗为她买的衣服包了一包袱拿出来,说:“他大哥,这是她与俺五狗结婚时俺给她买的东西,你带上,好好跟她过日子,俺也放心了。”
刘得庆一看,忽然跪下说:“婶子,我把人领走,你就够伤心了,你让俺咋忍心带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