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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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北京“的哥”(2)

上个月,我半夜里拉过几个东北人上通县,一个个块儿挺大,大包小包的,说是急着给人送货。我硬着头皮让他们上了车。一出东直门,心里就一阵儿一阵儿紧,觉得自己是让人劫了车了,直后悔,可后悔也不管用呀,真要是遇上了坏人,你怎么着也得让人给收拾了。这么想着,我倒冷静下来,慢慢想辙吧。正好这会儿,后边跟上来一辆警车。我眼皮子一眨巴,扭头对那几位说,这一向北京治安抓得挺紧。你们几位要是带了武器,赶紧拿过来,搁我发动机边上,我给你们收着。警车上有探测仪,发动机一闹就给干扰了。要不然,真要给他们探测出武器,咱们就都完了。我是看他们土头土脑的样,瞎蒙他们,真要是有武器,发动机能让探测仪失灵吗,再说哪有什么探测仪呀。几位东北哥们儿给我说得挺紧张,一个个面面相觑,说,警车撵我们干啥呀,我们跑的是生意,没干坏事呀。一边说—边满身上下地折腾,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介绍信。我一看他们那着急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没事就好,没事警察也不能难为咱们。其实那警车跟我们一点边也挨不着,一阵风就超过去了,我也是急中生智,探个虚实罢了。自个儿虚惊了一场,暗地里想想好笑。回去跟媳妇学,人没笑,倒“叭叭”地掉下泪来,非让我发誓,说,下回这样的活,可千万不敢干了。

得,又堵上了。甭管你怎么架桥,也赶不上车多。您可别急呀,这一堵,且站呢。

嘿,您瞧那辆夏利,横着,螃蟹似的。长安街上车就像河水一样,你这么紧赶慢赶地乱闯,不是明摆着白费劲吗。甭说出了车祸后悔来不及,要给警察瞧见,看你还开车!

干我们这行的,见的事特多。您看这偌大个北京城,白天黑夜里满街是人,芸芸众生,都按各自的成色分成三六九等。他们成天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他们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那些上下笔挺、正经八百的人,几个是真君子,几个是假圣人?那些勾肩搭背、眉来眼去的男女,真是明媒正娶的,还是偷鸡摸狗的?出租车开得长了,心里都有个谱,这谱儿八九不离十,要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大白天,来坐出租车的,多是办正事的人,到了晚上,那就不敢说了,堂堂皇皇的北京城,没准就露出另一张脸。

这年头,富翁多起来了,穿金戴银的、描眉画眼的女人也跟着多了。没登出来的咱不知道,还有报上登出来的那些个赃官,哪个不是一捋情人一大把!那里边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儿。听这么几句顺口溜了吗:搂着大款腰,牵着大款手,跟着大款走,一定能富有。按说人也没有招谁惹谁,跳龙门也好,钻狗洞也好,那是人家的本事,对不对?就算是坑蒙拐骗、卖身求荣,那也不容易不是。可有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硌硬得慌。

在这世上,除了媳妇,我最疼的就是闺女了。在外边开车.一遇上猫腻事儿,我头一个就想起她。我就想,哪天她要大了,离开我们了,进了这灯红酒绿的茫茫人海,她会怎样呢?有时候,我还真不敢想。

有一回,三个小子带着一个女孩在西单上了我的车,要去新街口。开车一会儿,他们就在后边胡闹起来。那女孩尖声尖气地笑着,挺开心。我在前面,听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我闺女。那女孩顶多也就比我闺女大个一两岁吧。我心里这个气。挑了个人多灯亮的路口,把车停下来,让他们下去。那几个小子倒挺乖,一人在那女孩脸蛋上揍了一巴掌,又往我驾驶室里扔下十块钱,吹了声口哨就走了。女孩没下车,说,我还没到地儿呢。我叹了口气,跟她说,闺女,这十块钱你拿去,我不要,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别再跟这帮不三不四的家伙一块混啦。这么混,你爹妈不着急吗?他们养大你容易吗?您猜她怎么着?整整衣服,理理头发,整个儿没事人一样。说,没想到遇上您这么一位雷锋叔叔了。告诉您吧,我没家。爸妈早年上深圳了。爸去那儿没多久就搭上了个傍肩,妈不干,跟他离了。听说也傍上了个港商。剩了我在北京。钱他们倒是没少给我寄,可我一天干吗去呀。上学?上学干吗?上了学将来不还得靠着有钱男人过吗?

看她那没羞没臊的样儿,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时我好像看见一张大得吓人的血盆大口,在嚼着这些白白嫩嫩、鲜鲜活活的骨肉生命。那是跟我闺女一样的骨肉生命呀。这念头儿让我的脊梁骨直冒凉气。

让您见笑了吧。您说,咱一个开车的,管这么多事干吗?国家不大着哩吗,管事儿的人不多着哩吗,用着你一个开车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为这些事,我媳妇真没少说我。她怕我在外边开车管闲事吃亏。我自己也一回回地咬牙,开你的车,赚你的钱,闲事别问,无事早归,老婆孩子盼着你平安回去呢。可一到时候,就把这茬儿给忘到后脑勺了。

那回都晚上十一点多了,西苑那儿有个女孩儿要车。她的肩膀上趴着个男的,脚老往下出溜,看样子是喝醉了。我问那女孩要上哪儿,她说上农大。我问是回家吗,她说不是,是送他,肩膀上人事不省的那个。我直犯嘀咕,这么晚了,还上农大,那地儿可太偏了。

车开出没多久,就听见后边有响动。听声音是那女孩在抗拒什么。我心里一下就有数了:第一,那小子是佯醉;第二,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那份儿上。道上没什么车,我把车开得飞快,我也就只能这样了。进了农大,四周静悄悄黑乎乎的。在老深的一幢楼前,那小子下了车,装着跌跌撞撞地扑到车窗上,扔下一张大五十,压低了声对我说,哥们儿,没你的事了,你走吧。这下我可什么都明白了。正犹豫着,那小子忽然转过身,对跟着下了车就要走近来的女孩说,你先到楼道里等等,我要撒尿。那女孩赶紧扭头,去了楼道口,她还打算扶他上楼去哩。那小子把女孩支开.又转过身对我说:快走吧,哥们儿,识相点,别跟这儿瞎掺和。见我还愣着,他咬咬牙,威胁说,你要再不动弹,我可废了你。

我想,是啊,我跟这掺和什么呢。他们的事儿,我不过是猜测。就算是真的,轮上咱见义勇为吗?真要是遇上个亡命之徒,不是白搭进去一百多斤吗,一个人死了不算,活着的亲人不定怎么遭罪呢。我把心一横,颠儿了。

车子刚一调过头,就听见那女孩喊叫着从楼道里跑出来:师傅师傅您怎么走啦?我还得搭您的车回家呢。那小子站在车子另一面,对我直摆手:快走!

我把车挂上挡,车子“轰”的一下上了林荫路。心里咕哝,对不起呀,姑娘,谁让你自投罗网了呢。后面跟着一声一声的在喊:师傅!师傅!半夜里,那么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刀一刀往我耳朵里插。我尽力回忆那女孩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怪,才这么会功夫,竟一点记不起来。眼面前转的尽是我闺女的模样:她领钢琴比赛奖的样儿,她跟她妈把我推到水里去的样儿。不知怎么的,心里一激灵,就像从噩梦中醒过来,那噩梦中被害的女孩,那绝望中的女孩,就是我闺女,是我亲手把她推到火坑里去的。我觉得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炸开了,汗劈头盖脸地说下来就下来了。两只手使足了劲,一倒盘子,又回去了。

过后,那女孩跟我说,她和那小子是那天晚上才在一家闹吧认识的,他请她喝洋酒,喝着喝着就醉了。他一直嘟哝着喜欢她,是为了她才醉的。她听了挺美,她是头一回听一个男人跟她这样认真地说这样的话。他为她醉成那样了,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吧。何况,做一个好女孩,就得懂温柔不是。傻——帽!我差点没把那个难听的词儿喊出来,你就这么架不住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这么个温柔法?今儿个要不是遇上我,这会儿你就不是什么好女孩了,连女孩也不是了,你一生没准就毁在这一时半会儿上了。

那以后,有好长时间我一直挺后怕的,怕那小子恨极了,盯着报复我。到如今我也没给媳妇闺女透露过这事,怕她们为我担心。

哦,大有庄了。前面不远,就那儿,拐个弯儿就是,对吧?要开进院里去吗?咱这车让进吗?那地儿挺森严的。能进?您有证?您是当官的啊。您看我这倒霉劲!我这一路都跟您瞎掰了些什么呀。放心?嗨,我能放心吗……我要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可千万担待着点,而今是和谐社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呀。您要真想坏我的菜,我还真没辙……您是写小说的?哦,那我是真可以放心了。作家人情味儿浓,不像那些当官儿的。得,您看我这又瞎说了,当官的怎么会个个儿没人情味儿呢。要不这么的,咱们交个朋友吧,您不写小说吗,赶明儿没写的了,就上我这儿找故事,管保您有戏,就怕您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