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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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从跑马山到美人谷

——四川甘孜纪行

跑马山

康定城的早上,最响亮的声音是折多河永不止息的奔腾的喧闹。有一条如此湍急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我是头一次见到。康定城建在折多河两岸陡峭的谷地上,沿岸的两条马路是市区的主要道路,汽车只能单行。路边的房屋也大都是单排,静静地依山而立,听任激流的穿过。

康定在藏语里称为“打折多”,即打曲河与折曲河的交汇处,是四川盆地西缘山地和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大雪山中段的海字山、折多山以及蜀山之王贡嘎山由北向南纵贯全境,将其他分为东西两大部分,东部为高山峡谷;西部和西北部为丘状高原及高山深谷区。大渡河北流经东北部,纳康定河出境。境内多雪山、冰川、湖泊,温泉,盛产金银、熊猫、虫草之类。折多河谷充满了神秘感,让人觉得它的每一公里都是一部大书。这里艰险幽深的道路是最早的茶马古道,是古时的巴蜀乃至中原进入西藏的唯一官道。至今在它的小商店还能看到用金银装饰过的人的头盖骨,城里还保留着临时定做皮革藏靴的作坊。

但康定城最出名的是《康定情歌》。

儿时就听过这首歌了。不需要写出它的那些最质朴不过的歌词,凡是唱过的人,哪怕只唱过一遍两遍,也极少有人会不能完整地唱完它。这首最多只有百年历史的情歌,早已传遍了国内外,成为世界十大情歌之一。康定也因此被称为情歌之乡。

《康定情歌》的作者无从考证。歌里说的跑马山,是县城边上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普通得几乎让人失望。曾经有一对法国未婚夫妇不远万里地专程跑来,要在跑马山举行婚礼。在他们的想象中,跑马山是一大片可以纵情驰骋的草原,没想到只是一座陡峭小山上的一小块台地——跑马山的藏名叫“登托”,意思是“垫子”。两个浪漫的法兰西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事实上这块山坪台地还是有些来历的,北宋时建的仙女寺香火很是兴旺,盛时有喇嘛七、八百人。清时始,当地土司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在“登托”祭拜山神,举行赛马会。康定城乡民众云集山坪。赛马者以先后到顶分别给赏不同分量的哈达、茶叶、花红,末尾者则众人戏洒粘粑面,表示驱逐晦气。此地由此名“跑马山”。可以想象那时候,蓝天高远,大地广袤,遍山飞跃着驰骋的骏马,追逐的鹰隼催动烈烈马蹄,生命的豪迈从马背上撒落,人们围住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跳起巨大的锅庄。情歌响彻了牧人的草地,长长的哈达缠绕溜溜的跑马山。

跑马山小,却拥有一样无边的天空,拥有一样无尽的云朵,云朵端端溜溜地照着一座城,照着城里的男子女子,照着男子女子的来来往往,于是有了人人向往、人人懂得、人人喜欢的千秋万代永永远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于是有了《康定情歌》。

《康定情歌》是端端溜溜地从云朵里孕育出来的;是端端溜溜地从阳光里播撒出来的;是端端溜溜地从圣洁的雪山激流里迸发出来的;作为情歌的形象被赋予的跑马山是一个幸运的象征:人类每一个人的心灵里,谁没有这样一座被温柔的云朵抚摸、被明亮的阳光照耀、被激越的马蹄撞击的跑马山——端端溜溜的爱的跑马山,端端溜溜的情的跑马山,端端溜溜的歌的跑马山?

跑马山是无可比拟的心灵的风景啊!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对那两位失望的法国朋友说。

塔公寺

从康定去塔公草原,中间要翻过折多山。位于大雪山中段的折多山是重要的地理分界线。折多山以东是山区,而折多山以西则是青藏高原的东部,真正的藏区。

出康定城不远,就远远地看见折多山了,闪闪发光的积雪的山峰,高踞在连绵的群山中间,像一个沉思的学者的头颅。

山口海拔四千多米的折多山由于受岷江、大渡河等水系的强烈切割,地形高差大,沟壑密布,山岭纵横,曾经是川藏公路上的天险,路极窄,常塌方,尤其在雨雪不断的季节,其艰险可想而知。而今翻越折多山的道路已是平整宽敞的坦途。一路林木茂密,藏民的帐篷掩在草里,油黑的牦牛立在坡上,七彩的经幡飘在蓝天下。啃青之后,牧民们将会转场,牧鞭划开风雪,还有老乌鸦和畜群一起迁徙。从马背到马背可以看到雪峰起伏的节奏,马昂起头,四蹄踏出新的牧道,以雪山一样的姿势重复着骁勇民族的传统。牛羊只钟情于肥美的水草,而天生自由的牧人,放牧牛羊也放牧自己。这是西部高原特有的田园风光。

而我们现在能见到的是折多山顶的终年积雪,和垭口上的佛塔、经幡、马尼堆,以及山下不远的地方,原始和雄浑的藏族民居:粗粝褐色的石块,白色的房檐下和门窗,赤红的窗棂。

然后就是塔公草原了。“塔公”的藏语意思是菩萨喜欢的地方。菩萨确实会喜欢这样一片美丽的草原,小河静静地在辽阔的草原怀抱蜿蜒,蓝得透明的天空上巨大的云朵格外洁白。绿草覆盖的漫山遍野,竞相绽放的野花绚丽多彩。炊烟袅袅地在帐篷上升起,空气中可以闻到隐隐的奶香和茶香。牛群散漫地走向草原的深处,牧歌婉转而悠扬。身体随着车子轻轻颠簸,心则像自由自在的风在无边的阳光里飞翔。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这里会有塔公寺的吧。

塔公寺是康巴藏区的小大昭寺,同样建于松赞干布时期,是萨迦派花教寺庙。寺庙以塔殿中“志托塔”命名,称之为“志托桑珠林”,意为“一见如意解脱寺”。寺左空地上的百余座佛塔形成一片塔林,气势宏大,庄严肃穆,蔚为壮观。寺后依次排列着三座丘草山,便是被称为藏传佛教密宗事部三怙主的三座神山。由嘛尼经幡组成的旗阵,遍山招展,让人倍觉神秘。围墙外照例是一长串金色的转经筒。

此前我几乎走过藏传佛教所有最著名的寺庙。见识过拉萨大昭寺和西宁塔尔寺的人潮如涌,访问过近在闹市边缘的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和夏河拉卜楞寺。对塔公寺的安静不免纳闷。偌大的寺院和寺院外长长的街道悄然没有声息,我们来时搅起的动静很快就被吞没,即便正午的阳光,也是如此寂寞。山边上有两个年青的藏人正一步一步磕着长头,向塔公寺朝拜而来。他们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也不知来自哪里。在地老天荒的漫长日子里,也不知有多少信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带着纯洁的信念匍匐在朝觐的路上。寂静无声的寺院,像是一桌不散的流水宴席,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来。转经筒的穗子旋转,红色的藏袍发黑,山路小心翼翼地伏在他们盘桓的脚下,悲怆如初。到了夜晚,窗前灯影渐明,窗外漫起低沉悠远的诵经声,天边的雪山正风雪迷离,经幡猎猎作响,拂过寺院厚厚的高墙。有兀鹰在风的上空、河或海子的边缘,凭吊早已斑驳的断碣。然后,月隐退,黎明倏然而至。

两个老迈的喇嘛,坐在寺院外草坪的石头牙子上,像两只倒扣着的土红色的碗。他们在说着什么,你在几步外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仿佛是被遮住他们脸的方形的斗笠折断了。我走近他们,他们忽然抬起头。我看见两张难忘的脸:一张像褐色的岩石,布满了岁月的刀痕;一张空洞而茫然,眼睛已经失明。我当时的感觉不是别的,就是震撼!这样的沉静与安详,令我觉得我看见的是远古生命的化石。一切恍若隔世。一帧泛黄的照片,一个古老的典故,一颗平静如莲的心,清澈而满足。

我走到两位老喇嘛中间,轻轻坐下。“褐色的岩石”立刻同时伸出两只手掌,一把握住了我。

这么宽厚的手掌,这么粗大的骨节,这么虬曲暴跳的血脉,坚硬却又温暖地,紧紧握住了我:

“从哪里来?”

“江南。”

我没有说得太具体,我想,对他来说,那无所谓。

“江南?”

他抓紧我的手用力一抖:

“青青的山?”

“是的。”

“绿绿的水?”

“是的。”

“很多很多大房子?”

“是的。”

“很多很多树和花?”

“是的。”

“香巴拉。”

那位一直低着头没有做声的失明喇嘛忽然咕哝了一声。

“我们没有去过。”

“褐色的岩石”微微仰脸,眯起眼睛看着远处:

“我们听说过。”

他的语气并没有遗憾,只是为我高兴,还有一点点得意。

“我很高兴你们说我的家乡是香巴拉。”

我大笑,但我心里知道,一个物质的“香巴拉”一切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与他们信仰中的香巴拉同日而语。他们为了后者奉献出一生,他们静静地像倒扣的碗一样席地坐在川藏高原澄澈的阳光下,背后是寺院赤红的高墙、闪闪发光的金顶和满山彩色的经幡,他们应该早已解脱出尘世的苦恼,心灵面对的早已是他们的香巴拉。

那个香巴拉,不是我这样的俗人能够进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