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去后,老乌心里开始不安。在过去,老乌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他总是一厢情愿地想,有一天阿湘回来,不是带走乔乔,而是留下来和他一起生活。后来有了阿霞,老乌沉浸在幸福中,来不及去思考这问题。失去阿霞,老乌很长时间沉浸在对阿霞的思恋中,也没有去想这样的问题。现在,阿梅的来信提醒了他,老乌想,若是有一天阿湘回来,要带走乔乔,他该怎么办。这样一想,老乌就感觉脊背发凉,人散了架样,胳膊腿发软发虚,居然趴在家具店里睡着了,若非老师送乔乔回来,不知睡到什么时候。
老乌病了。这病打心里来。是日晚,老乌不停抚摸着乔乔的头。乔乔很懂事,像明白爸爸的心事样,一双大眼水汪汪地,看着老乌,偎在老乌怀里,不时抚摸着老乌的脸。老乌把脸和乔乔的脸紧紧贴在一起,仿佛,明天阿湘就会回来,会把乔乔抢走。老乌这次的病说来也怪,不发烧,不咳嗽,就是浑身乏力,时常一阵阵心慌气短,有时还出现幻觉,总是看见有长得像极阿湘的女子从店门口走过去,又走过来。老乌也曾想过搬家,离开瑶台,这样阿湘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可是老乌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有一天阿湘回来找乔乔,他却搬走了,乔乔这一辈子,都将无法得到母爱,这对乔乔来说又太残忍。老乌总是想着这车轱辘问题。到了秋天,病情有些加重,人一日日瘦了下去。好多熟人见到老乌,都很吃惊,建议老乌去检查一下身体。老乌知道他是心病。这心病又无法对人言。老乌知道心病还得心药医,可他找不到医病的心药,哀哀地想,我是无药可医的。身体不适,使得老乌做什么事都少了一股劲头。刘泽告诉老乌,说他和许一墨,还有一个老板,投资五千万,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准备把第一工业区全部租下来,先从第一工业区开始,打造南中国最大的艺术基地。刘泽对老乌说公司刚开始运作,急需人才,希望老乌能加盟公司。老乌说:“我又没有资本投入,怎么加盟?”刘泽说:“公司要策划一系列的展出,你可以到公司策展部”。刘泽说:“对你,我是知根知底,你有这水平,而我更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刘泽说:“做文宣和策展,找子虚不是更合适。”刘泽说:“我挑人有自己的标准,子虚不合我的标准。”老乌说:“我要是跟你做,主要做什么工作。”刘泽说:“现在是筹备阶段,也没什么具体的工作,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打,将来要编一本刊物,要做一系列大型活动,大把地方可以让你发挥才能。”老乌说:“我考虑考虑。”刘泽说:“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作为老大哥,老朋友,无论从哪方面,我都希望你早点做出决定。你都快四十岁了,不能再守着个二手店过日子。”
老乌说再等一等,其实是有另一层考虑。就在前几天,张若邻让老乌填了一张表,说是推荐老乌参评今年的十佳外来青工。张若邻说,从宣传部下发的文件看,今年的十佳外来青工获奖者,不仅奖励本地户籍,还将调入相应的事业单位。张若邻说如果老乌能评上,他将打报告,争取把老乌调进《异乡人》杂志社。老乌想,如果答应刘泽,到时再评上十佳就不太好了,况刘泽公司还在筹备阶段。因此老乌说他要想想,其实他是想再等等。果然,过了几天,张若邻就给老乌电话,说他的参评通过了初选,文化局推荐的老乌,街道办推荐了子虚,现在,他们两人都过了初评。未来的十佳,将在初评的三十人中产生。张若邻说竞争十分激烈,不过现在瑶台艺术村名气很大,已经上升为本市的文化品牌,上面对瑶台艺术村很重视,肯定会从艺术村中选出一人。张若邻说老乌和子虚,两人倒是各有所长,子虚现在是著名青年作家,又赶上社会对打工文学甚是关注,本市也在着力打造打工文学这一品牌,因此子虚的呼声颇高。而老乌的优势在于他是瑶台艺术村的村长,又有收养弃婴的感人事迹,因此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希望总是这样,若隐若现,似乎一伸手就能抓着,似乎又是水中花镜中月,不那么真实,但正是这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在悄悄左右着老乌的选择。若说老乌不在乎这个机会,那是假话,但若让老乌为了争取这一机会去有所作为,似乎也不太可能。孔夫子说四十不惑,到了奔四的年龄,对好多的事,老乌已然看得较开,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急躁,很是有些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偶尔心潮澎湃,那也只是来似朝云无觅处,去如春梦了无痕。老乌时常感觉,自己的心态越来越老,加之近来身体不好,因此心境极悲观,不大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而且这馅饼还正好掉进他嘴里。但见张若邻热情甚高,也不好说悲观的话。然而悲观之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先是黄叔突然病倒,医生说是脑溢血,好在及时送进医院,老乌赶到医院,见病房外站着几个年轻人,见了老乌,一个白面书生就过来,说:“您就是老乌吧。”老乌说:“我是,黄叔怎么样了?”白面书生说:“刚睡着,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了。黄总一醒过来,就让我们给您打电话。”
老乌想进病房看黄叔,被坐在门口的护士挡住,说病人现在要休息,不能打扰。无奈,只好和守在门外的工人说话。那白面书生自称是云瑶日化的厂长,问老乌对他有印象没。老乌说,好像在黄叔办公室见过。厂长说正是正是。老乌就问,黄叔好好的,怎么就犯病了。原来,最近云瑶日化的生意一直不大好,上面又下了通告,把云瑶日化列为重点污染企业,划入第一批要外迁的名单,限期迁走。有传言说工厂要搬到广西去的,有说要搬到越南去的,更有传言说,老板准备把厂关了移民国外,也有人不知怎么知道了老板和林小姐的事,说是老板是要带林小姐一起去香港生活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老板从未就此给工人一个明确说法,工人不免人心惶惶。昨日下午老板到车间视察,见有员工浪费原料,就把那员工训斥了一通,没想那员工当时就说,“老子不干了,现在用工荒呢,老子上午出厂,下午就可进厂。”黄叔气得瞪大眼,用手指着那员工,指了一会,“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老乌听罢,唏虚不已。
老乌说:“现在真是用工慌,不好招人吗?”
厂长苦笑:“形势不一样啦,你没看见,好多厂把招工点都摆到大街上了。前不久,第二工业区还为抢工人的事打架呢。”
老乌说:“有这样的事?”
厂长说:“可不,龙华一家电子厂,开着大巴车到顺风服装厂挖人。工人刚上车,被顺风厂的老板发现,派人围住车。后来就打了起来,说是有人伤得不轻,后来警察去了才平息。顺风厂的工人最后还是走了,没办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听说瑶台这里的工厂都要限时搬迁,好多厂都搬到广西、河源,甚至有的搬去了越南。”
老乌感慨道:“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我们当年找工多难,一个工位几十人争。”
老乌和厂长闲聊了一会,挂念着黄叔,和护士说了半天好话,护士总算答应让老乌进去看看,但提醒老乌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老乌轻步过去,但见黄叔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轻轻俯过身去,握住黄叔的手,黄叔手冰凉如夜露打湿的铁。老乌鼻子发酸,眼圈儿一红,泪就下来了。不想黄叔却醒了,见是老乌,倒露出了笑,只是笑得极为疲倦。老乌说:“黄叔……”黄叔倒安慰老乌,说:“傻佬,你黄叔死不了。”老乌点头,说:“黄叔您别说话,您是操心的事太多,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又说:“大小姐她们知道么。”黄叔说:“没告诉她们。”老乌说:“……林小姐,通知了么?”黄叔点点头。老乌说:“要不,我给大小姐打个电话。”黄叔没有说打,也没说不打,可能太虚弱了,和老乌说这么几句话,又累得闭上了眼。护士说病人需要休息,把老乌赶出了病房。
老乌见黄叔似还有话想对他说,便想,黄叔定是想给大小姐打电话,想黄叔要强一辈子,这会儿病了,还是低不下这个头。当即就给大小姐打了电话。黄云瑶正在开会,她现在也为搬厂之事发愁。瑶台厂的客户和供应商都在珠三角,他们不可能搬离珠三角,何况厂这么大,不是说搬就能搬的。既要物色新厂房,做好随时搬迁的准备,又要兼顾生产、业务,忙得团团转。好在瑶台厂没有被列入第一批搬迁名单,尚有足够时间准备。黄云瑶听出是老乌的声音,没好气地说:“我正在开会,”就要挂机。老乌忙说:“你别挂,黄叔病了,现在人民医院抢救。”黄云瑶说:“你说什么?谁病了?”老乌说:“你老窦,脑溢血。”黄云瑶赶到医院时,已是这天下午五点钟,已过探视时间,只好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往里张望。老乌安慰道:“没事了,不久前还和我说过话,这会儿睡着了。”黄云瑶就去问医生,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医生说危险期暂时度过,病人现在需要静养。又说,不过,是否会有后遗症还不好说。从观察的情况看,语言功能、思维没受影响。黄云瑶问:“会瘫痪吗?”医生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一会儿,黄家二小姐、三小姐和老板娘也来了。老乌和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显然对老乌心存芥蒂,并未理会他。老乌见黄叔家人都来了,想到还要赶回去接乔乔,遂和黄云瑶说明天再来看黄叔。怕乔乔在幼儿园等得着急,打了辆的士,的士拐到大街上就被堵住,现在正是下班高峰,堵起车来,非一时半会儿能通,只好下车,连走带跑往瑶台赶,赶到幼儿园,以为乔乔会急得哭呢,却见乔乔在院子里玩滑滑梯。老师见老乌跑得一头大汗,笑着说,大名人,这是去游泳了么?老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耽误老师下班了。”老师说:“你照顾乔乔这么上心,我们作老师的,偶尔奉献一下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