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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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然而,没等唐老师带去看真龙真虎,老乌就病倒了。这病来得没一点征兆。晚上吃饭时,老乌觉得没胃口,心想可能是天热,天一热吃东西就不香。在老乌的少年时期就怕过夏天,每年夏天,总会莫名其妙地生病,也说不上什么大病,总之是人会突然不得劲,发蔫,还爱做梦,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在飞。当然,这是过去的事。自出门打工以来,老乌的身体一直很坚实。也许是生活容不得他有丝毫松懈,于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起了作用。这次,老乌觉得不舒服,并没太往心里去。吃不下饭,就喂乔乔吃。老乌每天给乔乔蒸鸡蛋拌饭。看乔乔吃得香,老乌的脸上,浮着疲惫温和的笑,就觉眼皮有些发沉,心里一阵阵难受,感觉有火在胸腔里燃烧。老乌去对面的小店买冰棍吃。士多店老板娘说:“你发神经呀老乌,乔乔这么小,还是不要吃这些凉东西的好,别到时又闹肚子又过敏的。”乔乔过敏是名声在外,但凡认得他的都知道。老乌疲惫地道:“哪里是给乔乔吃,是我心里烧得慌,想嚼点凉东西去去火。”士多店的老板娘就笑,说:“上火怕什么?给乔乔找个妈就不会上火了。”老乌勉强笑笑,要了支五毛钱的菠萝冰,嚼得咕吱咕吱响。吃下去时,感觉心里的火降下去了些,可不一会,难受劲又上来了。老乌想,怕是中暑了。小时候,老乌特别爱中暑,一次和小伙伴去捉虫子,就曾经中暑晕倒在树林里。所谓久病成良医,中暑次数多了,老乌也懂得如何治了。拿凉水把太阳、印堂、内关几个穴位打湿,又拿一把瓷汤勺,蘸了油,轻轻刮左右太阳穴,印堂穴,左臂右臂的内关穴。印堂刮得重,就现出了紫红色。乔乔看老乌的额变红变紫,说,“爸爸,痛。爸爸,痛。”老乌笑笑,抚着儿子的头,说:“乖儿子,爸爸不痛。”早早关了店,哄乔乔睡觉,但乔乔何时睡着的,他不清楚,却在乔乔前面睡着了。

老乌又做梦了,很古怪的梦,梦里数不清的虫子漫天飞,他也是一只虫子,跟着那些虫子一起飞,但其他虫子很快认出老乌不是真虫,都躲着他。老乌飞到哪里,密密麻麻的虫子就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老乌在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一个孩子躲在黑暗的森林里,老乌去找那孩子,却怎么也找不着。他想喊,喊不出声来,想跑,两条腿却像被鬼拖住,用尽了力气才勉强迈出一步。老乌蓦地惊醒,背后冷汗涔涔,背心已然湿透,手脚却软绵绵无一丝力气。想,我又做梦了。然而孩子的哭声还在,是乔乔。老乌想睁眼,眼睛却像被胶水粘住,睁不开。老乌又昏沉沉睡了过去,再次被乔乔的哭声叫醒,已是次日上午。老乌想,我不能再睡了,我得睁开眼。老乌睁开了眼。乔乔哭累了,坐在床上玩呢。老乌想坐起来,顿觉天旋地转,伏在床边就呕了。这一吐,乔乔转过头,见爸爸醒了,又哭起来,扑到老乌身上。老乌想坐起来,但是不行,一动,心里就翻江倒海一样难受。老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摸着乔乔的手,说:“乔乔,饿了吧?”老乌说:“乔乔,爸爸生病了,你要乖。”又教乔乔去拿了饼干,老乌帮乔乔拆开袋子,听乔乔咬得脆响,想,幸亏还有些零食。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又操心楼道的卫生。这些住户,素质良莠不齐,有些住户会主动把垃圾袋扔进楼下的垃圾桶,但多数住户,连这举手之劳都懒得做,每天就把垃圾扔进楼道,或从窗户往下丢。为此,老乌在每层楼道都贴了告示,写上“爱护公共卫生,请勿乱扔垃圾,”然而并不管用。每次收房租时,一家一户地强调,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没有乱扔,并对乱扔垃圾表示谴责,然而楼道里的脏乱依旧。如果说这只是某家某户的个别行为,老乌心里尚好受些,然每层楼皆是如此。有时,老乌就想,也难怪城里人小瞧了我们,许多方面,原是我们做得不好。想,也许,这就是李钟所说的心理上的胎记吧。当然这是闲话。却说此时,老乌心里清楚,自己这次病得怕是不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起得来的,就有些后悔,不该舍不得花钱请个帮手,这次是因小失大了。又想,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乔乔要人管,楼道卫生要打扫,当务之急是得找个人帮忙,思来想去,居然找不到可帮他之人。找谁?对面士多店的老板娘?让她帮忙带会儿孩子尚可,其他的事怎好麻烦?虽是门对门做生意,却也只是泛泛之交,何况自己这病,也不知何时能好。想,打电话给黄叔?让黄叔派个人来帮忙?不行不行。受黄叔之恩太多,况为了乔乔之事,心里已觉欠了黄叔,何况黄叔忙大事呢,哪里好拿这鸡毛蒜皮之事烦他?来瑶台十年,病了居然找不到可以相帮之人,若在老家,遇上这样的事,哪个邻居都会义无反顾伸出援手,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老乌想,只有麻烦阿霞了。老乌相信,只要他开口,阿霞定会帮这个忙。只是……老乌不太想去麻烦阿霞,他不是木头,他能感觉出阿霞对他的好。几个月来,阿霞不停给他介绍对象,老乌又如何不明白阿霞的苦心。不觉又想到那遥远的过去,想到了那个送别阿霞的清晨,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老乌挣扎着起来,拨了瑶台厂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黄云瑶,听出是老乌,问老乌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老乌说:“没什么,可能中暑了。”黄云瑶说:“严不严重?要不要帮忙?把你送去医院。”老乌说:“谢谢,不用了,你帮我叫一下阿霞,让她到我店里一趟。”黄云瑶就在电话那端笑了,说:“对对对,我这就去叫阿霞。”打完电话,老乌又勉强把店门开了。扶着墙,走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爬上阁楼,倒在床上,又呕了一回。不到半小时,阿霞就来了。进得店里,不见人,就叫:“老乌,老乌,你在哪里?”听得阁楼上老乌细若蚊蚋的应答,便爬上了阁楼,乔乔坐在一边玩,老乌睡在床上,脸色灰白,嘴唇起了一层皮。老乌见阿霞来了,不知为何,似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见着了母亲,顿觉内心酸楚莫明,眼圈就泛红了。阿霞跪在铺前,伸手摸老乌额头,惊叫道:“我的天,像烧红的铁。你这是怎么了?”老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能是中暑了。找不到人帮忙,想来想去,只能麻烦你。”阿霞说:“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赶快去医院呀,你先躺着,我去叫辆车。”麻利地下了阁楼,出门叫车,一会儿叫来一辆三轮,又求踩三轮的大叔帮忙,把老乌架上去坐好,阿霞抱着乔乔,锁门。大叔说:“去哪个医院?”阿霞说:“人民医院。”老乌说:“别,就去桥头的诊所。”阿霞没和老乌争,不一会儿到了诊所。医生看了,也没说老乌得的什么病,给老乌挂上吊针,这一通忙下来,阿霞的工衣已湿透,一拧能出水,脸也红扑扑地。老乌疲惫地说:“阿霞,麻烦你了。”阿霞说:“跟我还客气,什么叫麻烦?你病了能想到我,说明你还把我当朋友。”又看了时间,说:“我得打电话回厂里请个假。”阿霞把乔乔放在老乌床边站好,用手轻轻揪着乔乔的脸蛋,说:“乔乔乖,站在这里别闹。”又问老乌:“想吃什么?”老乌说:“什么都不想吃。”阿霞一阵风样旋了出去。黄胖医生见阿霞那利索劲,对老乌说:“你老婆是个能干人。”老乌听了,没有解释,内心颇觉甜蜜,甚至隐隐期待医生会当着阿霞的面这样说。这念头甫一露头,吓老乌一个激灵,立刻在心里把自己谴责了数遍。阿霞去了近半个小时才回来,手里却提着水果,还打了一碗粥。洗了水果给乔乔吃,也给了黄胖医生一个。黄胖医生推辞不要,阿霞便把水果放好,喂老乌吃粥。老乌脸有些红,说:“我自己来。”阿霞打开老乌的手,说:“你算了吧,都这样了还硬撑着。怎么?还不好意思!”老乌笑笑。阿霞就喂老乌吃粥,一勺一勺的,又问老乌烫不烫?一滴粥却洒在老乌胸前,阿霞忙掏出纸巾俯身去擦。老乌便感觉到阿霞的胸部在他眼前跳动,呼吸竟有些急促了。阿霞感觉到了老乌的目光,脸亦红了,装着不知,继续喂老乌吃粥。老乌说:“吃不下了。”阿霞说:“放这里,一会儿想吃了再吃。”又说:“病成这样,楼道的卫生肯定没做吧。”老乌说:“我正想求你呢,可又说不出口。已经够麻烦你了,打了针,估计明天就能好,一天不做也没事。”阿霞说:“这么热的天,一天不做,楼道里还不发臭啊!给我钥匙。”却是不容置辩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