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天越来越热,太阳整天明晃晃地挂在瑶台上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打桩机切割机一刻不停地尖叫,老乌便觉得脑子里从早到晚晕晕乎乎。瑶台似乎也显得空落了许多。白天看不到什么人,人都躲在屋里,也有那不怕热的,坐在巷子的阴影里打麻将。天热了,人说话的热情似乎亦打了折扣,老乌的电话超市,白天几乎没什生意,只有到晚上,才会有些零星的顾客。瑶台的白天蔫不拉叽,晚上却精神头十足。夜市的生意好得不行,灯光昏暗的发廊里,总是春色荡漾。不知何时,人们兴起了洗脚,瑶台村中的主干道两边,一连开了好几家足沐中心,也按摩,也松骨。而那些大排档,倒做出了规模,成了著名的夜市街。来的食客,不仅仅是住在瑶台的,许多人开了车来宵夜。夜市排档的种类繁多,各家排档,都有自己的特色,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什么都敢烤了吃。海南东山羊,四川麻辣烫,新疆烤肉串,西北拉面王,各地风味小吃应有尽有,所谓繁荣而昌盛,此话不假。自那年在地摊上买了本《异乡人》杂志,老乌便喜欢上了这本专为打工人办的刊物,每期一面市,就会买来先睹为快。在这一期,居然看到一篇文章,把瑶台称为红灯区。老乌从前倒未觉得自己身居之地有何特别,看了文章,才觉得,瑶台的发廊、“福建城”、“温州城”、洗脚房是极多的。不知何时,瑶台居然成了不夜村。
老乌请的清洁工,因家中出了急事,辞工走了,老乌也没有再请人,一是乔乔现在大了,比以前好带。二来电话超市的生意不怎么好,老乌就想能省则省。每天清晨,乔乔尚在梦中,老乌就早早起床,先把西巷那栋楼的卫生做了,回到家,正是乔乔醒来时,给乔乔穿衣洗脸,喂乔乔吃了早餐,然后带着乔乔,做另外两栋楼的卫生。拖地时,就把乔乔放在楼道里玩,乔乔已经会走,地拖到哪里,老乌就把他抱到哪里。电话超市,每日只在下午才开。老乌算了笔账,少了请工人的费用,又空出来一间房,一月要省几百块。老乌前所未有地感觉到钱的重要,一想到手中居然没什么积蓄,心里就很不踏实。老乌知道,像他这种没有一点社会保障的人,如果手中再无存款,抵抗意外的能力是极其脆弱的,生活中丁点的意外,对于老乌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老乌就想,要多挣钱,多存钱。最少,也得有一两万的存款,那样心里就会笃定些。
存够两万块钱,差不多是老乌的梦想。但老乌的存款,却总不见涨。第一次出来打工,好容易存了点钱,回去养猪,加上搞传销,又变回穷光蛋;后来做二手房东,好容易存点钱,结果阿湘住院、生乔乔,又花了个精光;自阿湘走后,老乌手中的存款,从未突破五千元,两万元于他,简直是天文数字。每次存款只要超过五千,就会出现意外,把他的钱花个七七八八。其实这些钱多是为乔乔而花,老乌手紧,但在乔乔身上,一点也不吝嗇。加之小孩难免头痛脑热,简直不能上医院,上一次医院,一、二百就没了。过去,老乌吃了上顿没下顿时,也没像现在这样,有着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有时,老乌也想,他出门打工,真算很幸运了,初次出门,遇上黄叔,离开黄叔的工厂后,又遇上林小姐,再次来瑶台,差不多走投无路时,又是黄叔拉了他一把。老乌想,人不可能总这样幸运。许多夜晚,老乌在心里盘算,乔乔说话间就得上幼儿园。在瑶台,倒是有好多私立幼儿园,老乌去问过价钱,最差的,一月也得三、四百,一年下来,就得四五千,还不说别的开支。老乌的租客里,有对潮州夫妇,三个孩子,大女儿八岁,小的才三岁,夫妇俩都做小生意,孩子整天锁在家里。像潮州夫妇那样,把孩子锁在家的租客不在少数。上得起幼儿园的,倒是少之又少,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或送回老家,或在这边的外来工子弟学校上学,也有的孩子,七八岁了还没上学。老乌每次做卫生时,总能听到锁在家里那些孩子的哭闹声。每当是时,老乌就会想起乔乔,会在心底里发誓,决不能让乔乔的童年像那些孩子,锁在一间阴暗窄小的房间度过。老乌想,一定要在乔乔上学前多挣些钱。老乌对阿湘也渐渐死了心,阿湘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跟他老乌一起过日子。老乌知道,他与阿湘理想中的爱人差距实在太远。老乌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和阿湘仅有的那个销魂之夜。他明白了,阿湘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报他老乌的恩情,也是用她的身体,在请求老乌照顾她的儿子。想清楚了这个事实,老乌的内心,反倒没那么痛苦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这话,当真是一点没错。
老乌每天就这样忙碌着,过了是年农历六月,若在老家,立秋后天就会渐渐转凉,但在瑶台,夏天还很漫长。一直忙忙碌碌的老乌,转眼过了他三十三岁生日。生日这天,老乌突然有些想家,想自己的父母。想,过去在家,到了这天,母亲会做一碗面,面里再卧两个鸡蛋。老乌就想,今天是我生日,给自己放假,休息半天。上午,老乌做完清洁,没有做饭,带着乔乔去了快餐店,点两个菜,还要了一瓶酒,咬开瓶盖,给自己倒上一杯,心里说,祝我生日快乐。喂乔乔吃菜,对乔乔说:“乔乔,今天是爸爸三十三岁生日,来,你说一声,爸爸生日快乐。”乔乔说:“爸爸,爸爸。”却说不好生日快乐。老乌突然觉得很伤感,想醉一场,又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居然有了几分醉意。想,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庆贺一下自己的生日呢?对了,带乔乔去野外,让孩子亲近大自然。老乌遂想到,瑶台村往北走,再往北走,有一条比云涌还要大的河涌,那里尚未被楼群覆盖。老乌就把乔乔顶在肩上,顺瑶台中轴路往北走,经过唐老师的电脑培训中心,唐老师正坐在门口看人下棋,见了老乌,问:“背着儿子去哪儿呢?”老乌步履有些飘浮,舌头也有些打转:“我,带儿子去接近大自然,不然,孩子还以为,世界就是瑶台这样呢。”唐老师说:“老乌你喝酒了?”老乌说:“今天我过生日,喝了一点,我一个人,祝自己生日快乐。”唐老师说:“你早说呀?早知道,我给你过生日呀!”老乌说:“谢谢,谢谢,”顶着乔乔,往北而去。一会就走过黄氏宗祠,走出亲嘴楼群,穿过一片草滩,前面就是那条河涌了。老乌把乔乔放下,让乔乔在草地上跑,和乔乔在草地上打滚。乔乔乐得咯咯直笑。老乌也撒开了野,冲着河涌,双手合成喇叭状,拼命地喊:“喂~~喂~~喂~~”声音传到河对面的山上,又撞回来。小乔乔也把手放在嘴边,学着老乌的样子,咿咿呀呀叫得欢。
两人疯了一会儿,乔乔就拿手在身上抓。哭。老乌迷离着眼,说:“是不是虫虫咬了我们乔乔。”就去帮乔乔吹,然而,只一会儿功夫,乔乔的身上又起了大片疹子,腿上,肚皮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老乌慌得背上乔乔就往回跑,也顾不上回去拿钱,经过唐老师的店时,就问唐老师借了两百块钱。唐老师说:“老乌你行不行?要不我陪你去。”老乌说:“不用了,钱我回来就还你。”唐老师便帮忙拦了一辆车,去到人民医院,依然是排队、挂号、诊断、交费、取药,折腾到天快黑。医生说还是慢性荨麻疹。还说乔乔是过敏性体质,可能是接触了过敏源引发的急性过敏反应。老乌说:“我就带他去草地上坐了一会,”医生说:“那就是了,往后注意,少让他接触青草,出去玩,最好穿上长衣长裤。”还和从前一样,吃了药,抹了药膏,乔乔身上的疹子次日就消了。然而,让老乌头疼的是,乔乔好像对许多东西都过敏。吃虾过敏,接触青草过敏,甚至买一件新衣服,不洗一水再穿也会过敏。当真是过敏无处不在,弄得老乌防不胜防,带着乔乔时,那根筋总是绷着,生怕一不留神,乔乔又皮肤过敏。
这天晚上,老乌没想到,唐老师居然到他的小店来看望乔乔了,给乔乔买了好多吃的东西。更让老乌没有想到的是,唐老师还送了老乌一枝玉笔轩出的大白云。老乌感动不已,从此和唐老师的友谊,又近了一层。老乌对唐老师说:“唐老师,你知识渊博,你说这孩子,怎么会得这怪病呢?医生说乔乔属过敏性体质,什么是过敏体质呢?”唐老师的解释,则有些意味深长。唐老师说:“过敏其实是人的身体对所处环境不适应的一种表现。作为打工人的下一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寓言了一代人的命运。”老乌倒有些不懂了。唐老师说:“不过我要恭喜你,据科学家统计,爱过敏的孩子成为天才的比例比我们常人要高得多。”老乌说:“有这样的说法?”唐老师说:“过敏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对什么都不过敏,对什么都麻木。”老乌就笑,说:“唐老师你说的不是医学问题。”唐老师反问:“不是医学问题是什么问题?”老乌说:“和唐老师说话,真是长知识。别小看了咱们这瑶台,说起来是个城市里的贫民窟,却也是卧虎藏龙呢。”唐老师说:“我算哪门子虎和龙?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卧在瑶台的龙和虎。”老乌说:“还有比你更有学问的?”唐老师说:“得了吧老乌,不带这样损人的。咱们瑶台,真有了不起的人物呢。”老乌说:“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唐老师说:“到时带你去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