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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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你他妈的有种再说一句。”

后来,出了厂的通城佬,眉飞色舞地对其他工友说:“他妈的,当时老子也吓坏了,眼看着黄老板装上了子弹,脸都气黑了,手也在发抖,老子心里其实很害怕。不是害怕黄老板扣扳机,相信他没那个胆,老子是害怕他气极了,管不住自己的手,一哆嗦,擦枪走火,老子就完蛋了。”通城佬后来还说:“当时老子们几个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儿尿裤子。但老子还是咬了牙说,有种你就打死我们,你不打死我们,又不给我们结工资,我们出厂之后身无分文,只有去偷,去抢,然后被政府抓起来枪毙,反正是死路一条,基德厂到处都是油漆,天那水,一把火就烧了。反正老子穷命一条,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在他们眉飞色舞的描述中,工人们勾画出了当时发生在老板办公室这紧张刺激的一幕。

事实上,老板当时真下不了台,若非林小姐及时进来,劝住双方,后果不堪设想。林小姐进来时,黄老板的枪还顶在通城佬的脑门上,而通城佬正好说完那一通豪言壮语。林小姐接着通城佬的话,说:“你也不用把话说得这样绝,老板真要把你打死了,自然会有办法摆平,这年头,只要有钱,还有摆不平的事?”又对老板说:“老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这几个工人一般见识。消消火,把枪放下,万一真走火就麻烦了,他一条命值几个钱,您一条命又值多少钱,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的事,您就交给我处理吧。”僵持着的双方,见有人打圆场,皆借坡下驴。老板说:“看在林小姐的面上,今天就不和你们这几个穷鬼一般见识了。”通城佬嘴上也不服软,说:“有种打死我,你有这个胆吗?”林小姐说:“好啦好啦,你们就少说几句罢。不就是工资的事吗,到我的办公室来。”

这件事,以工厂全额付给他们三人工资作结。然而却弄得全厂尽人皆知,见通城佬要到了工资,跃跃欲试者多矣,也去辞工,被人事部一句话就抵了回来:“有胆去问老板要,看你的头硬还是老板的枪硬。”想到老板的枪,没人有胆去试,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但通城佬的辞工,还是让打工者们看到了老板的软肋所在,于是,一场大规模的罢工正在酝酿中。

其时已到农历年底。基德厂因为订单骤减,许多工人都辞工回家,又风传工厂要大量裁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了解打工生活的人,也许会问,既然如此黑厂,订单又少,工资又低,辞工又不给钱,反倒裁员会全额结算工资,为何裁员会弄得人心惶惶?其实不然,饶是这样的厂,这样的工,对于很多人来说,亦是难得的,参看老乌的找工苦旅,就知道当时劳动力市场,是完全的供方市场,不是每个人都想跳厂,不是每个人都有自信跳厂后能找到厂。何况马上要过年,那些三、五年没回过家的,倒正好可趁机回家过年,但更多的人,没把回家过年纳入计划,要么是去年、前年回过家,要么是手中没有回家路费。就算有能力找厂,想要跳厂,也不会在年前,若出了厂找不到工作,年就要在旅店过,这笔账,大家都会算。因此听说要大幅裁员,人心惶惶在所难免。有消息说,老板认为此次退货,所有工人都有责任,要一起分担损失。更有甚者,风传基德厂老板害怕九七中英会发生战争,要撤离大陆,也有说基德厂撑不下去要倒闭的,反正是传什么的都有。虽是传闻,但打工者相信无风不起浪。而且,老板也像有所动作,那些平时爱闹事的工人被陆续解雇。用意很明显,这是在分而治之,把那些刺头先收拾了,余下的老实工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一时间,基德厂成了一盘散沙,大家都没有心思上班。老板召开了一次又一次会议,给主管们打气,又许诺加薪,又抛出狠话,说要是厂子不景气了,老板这年难过,打工仔也别想过安稳年。

这时的老乌,倒有点稳如泰山的意思了。他分析着,在这场危机中每个人不同的表现,深觉原来人生就是一出戏,每个人都是戏子,平时显露的性格,多是表演出来的,一旦遇到危机,好比戏终人散,纷纷卸了伪装,露出本来面目。老乌现在有点置身事外之感。不过老乌没两天,他就无法置身事外了。这天晚上,有人到他宿舍来串联,说是要联合全厂工人罢工,问老乌调色部罢不罢工。老乌问:“领头的是哪个?”来串联的说:“你不用问,你只说到时参加还是不参加。”老乌问:“罢工要提出什么诉求?”来人说:“在年前把所有拖欠的工资一次性发清,往后不能再押工资。”老乌说:“什么时候开始?”回答说:“明天早晨上班时就行动。”老乌说他保证自己参加,但其他几个调油师参不参加,他就不敢保证了。来人说:“不行,其他部门都是主管挑头,你们组的几个人,都由你负责。”老乌说要是不参加呢。来人说:“参不参加由你,但要是敢告密,到时你会死得很难看。”串联的人走时,交给老乌两个写了口号的牌子,一个是“还我血汗钱”,一个是“反对押工资”。

这天深夜十二点,林小姐把老乌叫起来,通知他去办公室开会。老乌到办公室一看,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老乌才坐定,其他主管、经理们也都陆续来齐。老板一反平日的凶狠与嚣张,不停地对大家拱手打招呼,让大家坐。人到齐后,林小姐说了一通,大抵是工厂到了紧要关头,这会儿,要是大家和老板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老板是不会亏待大家的。又说现在这样紧要关头,要是罢工,工厂会更加难,厂子要真倒闭了,首先清还的,肯定是供应商的钱,工人的工资,就不好说了,大家都会成为受害者。这些主管里,有大部分和老乌一样,受林小姐知遇之恩,就算不为老板着想,冲林小姐的面子,他们也得作出让步。林小姐讲完之后,老板就发话了,说他会在年前,尽快把拖欠在座各位的工资一次性结清,让大家过个安稳年。讲完话,林小姐就点名,让大家表态作保证。点到了名的,大抵都口头应承,明天要带着工人上班。也有提出疑问的,比如会不会搞秋后算账,老板拍胸脯作了保证。有人问:“听说老板打算在九七之前撤资去英国。”老板说:“笑话,我是中国人,瑶台村出生的,祖宗牌位就在黄氏祠堂里供着呢,我去英国干嘛?”也有人问:“工人的工资怎么办?”黄老板说:“现在遇到了困难,正在想办法。”等等等等,如此这般。后来,林小姐看着老乌,说:“李主管,你呢?调色部可是个要害部门,人虽少,干系重大,要是出了问题,整个生产线都要受影响。”老乌没有表态。瑶台厂的那次罢工事件,对他影响太大。他一直觉得,是他害了李钟。现在,他知道,他得站在一个正确的立场上。一方面,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林小姐,一方面,是几百上千号的打工兄弟姐妹。

黄老板见老乌不说话,倒是紧张了起来。林小姐比他更紧张。这时候,要是有一个人坚持不松口,整个局面都有可能翻过来。其实老乌也想过,他完全可以应承下来,到时再看情况而定。但老乌偏又不是那种人,他是一根筋。现在,这个事情让老乌为难了。林小姐说:“李主管这个人,我是知道的,知恩图报,我是最放心他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李主管是瑶台酒店用品厂的总务总管,就是因为拒绝参加罢工,后来被工人误解,才一气之下辞工出来的。”于是,大家的目光,就都投向了老乌。那目光,老乌太熟悉了,在他的记忆中,无数次闪现过这样的目光。老乌知道这次完了,大家肯定把他当成了告密者。林小姐说:“李主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老乌脸上的胎记变得惺红,不敢看李小姐的眼,只将头低下去。林小姐见老乌如此,也没有再追着他当面表态了。

果然,走出办公室,马上就有人拿话刺老乌,说:“他妈的,难怪老板这么快知道了我们要罢工,原来出了叛徒。”就有人接口:“有人当叛徒当上瘾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人,要是搁在解放前,就是汉奸。”老乌脸红得发烫,说:“你们说罢,反正不是我告的密。我问心无愧。”老乌还说:“你们不是叛徒?刚才一个个答应得那么爽快。”马上有人说:“你他妈的傻呀,这是一种策略。”这一晚,老乌哪里还睡得着,他拿出笔和纸,趴在铁架床上给李钟写信,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说他也想学李钟那样,可是,他没那个勇气。老乌把信写好,却又撕掉了,这是老乌第一次把写给李钟的信撕掉。眼睁睁熬到天亮。再熬到上班时。走向生产区时,老乌突然作出决定,从床底下摸出了那两块牌子。举着牌子走向厂区的时候,老乌突然觉得,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压在他心头的阴云都散去了,堵在胸口的那一团乱麻,也不知所踪。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