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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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向阳湖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访北京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前些时,受作者之托,我把《任继愈学术论著自选集》捎带给了咸宁图书馆。八十高龄的任老是著名哲学史专家、佛学家,我国最大的图书馆——北京图书馆馆长。他的赠书礼轻情义重,既体现了老学者对基层图书馆事业的关心爱护,又代表了北图人对“第二故乡”的深情厚谊。

我能有幸拜见任老先生,说来也是一种缘分。1970年春,北京图书馆除部分留守人员外,大都下放到文化部咸宁干校。我便找了这个“借口”,先和任老家接通电话,打听当年北图的“五七”战士有多少,代表人物有哪些。治学严谨的任老,为人极为认真,他虽然自己并未下放鄂南,而且对我素昧平生,但还是古道热肠,帮我打听到北图曾到过向阳湖的知名专家有李长路、郑效洵、戚志芬、冀淑英……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采访了著名善本专家冀先生等人之后,我便禁不住上门求教,一睹任老的风采。他戴着眼镜,身着中山服,显得儒雅庄重,而思维之清晰、敏捷,更是不亚于年轻人,我油然产生了钦敬和仰慕。我首先请任老谈谈对干校时期的文化人有何评价,他似乎早有思考,立即作答:“6000多文化人集中下放在咸宁向阳湖,可以说空前绝后,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要不是发生‘文革’,各路人马凑不到一起来。那是知识最不值钱的年代,文化人不受尊重,用非所长,造成了人才极大的浪费。但这些知识分子最可爱、最可贵的一点是,返城后,大都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加倍努力,弥补失去的光阴。翻译家多译一点,作家多写一点,教授们带好研究生,出了不少令人瞩目的成果。可以说,各地干校回来的人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化的精华。”说到这里,任老幽了一默,补充说:“但需要说明的是,文化人的专业知识并不是从干校学来的,要是都走这条路,恐怕不会有今天学术的繁荣。”

国学大师任继愈我接上说,由于历史的误会,才导致北图人一下子从书山“掉”进了向阳湖,我们国家再也不能走“回头路”了。我又告诉任老,他大学时代的同学朱南铣,当年在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就是下放咸宁干校期间,酒后不慎掉进水塘被淹死的。事后,其同事王以铸先生有诗记述此事:“傍晚不见人,喧呼寻朱子。生者转山间,死者沉水底。大醉返山林,直赴清池里,露命未可恃,奈何竟若此。日前尚对床,促膝论诗旨。今夜武昌行,同车为人鬼。遗体付阇毗,后事余为理。倘天假以年,当大有为耳。其才岂可识,视之多尔尔。方家宝其书,是终为不死。”任老是“文革”后期才知道老同学客死他乡的,抚今思昔,他沉痛叹息道:“朱南铣是个很有学问的才子,尤其在《红楼梦》研究上造诣极深,太可惜了!”

见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我紧扣话题,问道:“任老,为什么文坛有‘知青文学’,而没有产生‘干校文学’?”他眉头稍展,生动地解释说:“咱们还没听说‘五七’干校开个同学会,纪念干校成立多少年吧!因为它把人搞伤了!它的回忆往往是痛苦的,这是它不同于其他学校之处。我当年在社科院宗教所,下放在息县干校,同校不同连队的‘同学’有文学所的何其芳、戈宝权、钱钟书,那时搞群众运动,挖‘五一六’,互相揭发,斗争,许多人回京多年后,成见还没有消除……”

任老的回答实实在在,令人信服。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杨绛先生早有《干校六记》记述息县干校,而咸宁干校的规模更大一些,不能没有人反映。于是又问道:“那么,你认为干校的教训有哪些呢?”

任继愈致作者信“毫无疑问,是要重视知识,珍惜人才。”任老中气十足地说:“我希望你们地区注重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一个地区有无前途,文教是关键。江苏宜兴是周培源的家乡,大学教授以上有好几十人在外工作,本地这类人才也为数不少,这样地方经济文化才容易上去。没有文化,工业上新项目买了设备,说明书都看不懂,这怎么行?不要怕人才流失,只要教育真正发达了,输送人才出去是好事。有的地方领导急功近利,片面讲政绩,在任期内主要考虑建几个厂,好有个交代,但忽视教育,这是近视眼。教育不是立竿见影的,光顾眼前利益不行。之所以说百年树人,就说明它的长期性。”身为北京大学名誉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任老的话语重心长,发人深省。

任继愈题词我从有关文章中得知,任老十多年前患有眼疾,苦于不能长时间多读书,视书房为病室,便将书斋更名为“眼科病房”。今日置身其中,书架古色古香,典籍琳琅满目,顿觉文气袭人。抓住机会,我又请任老谈谈对社会科学的见解,他兴趣更浓,热情地聊了起来:“文史哲学几门学科,虽然不直接创造财富,却代表着民族的性格,最能体现民族精神和民族优秀传统。它不同于自然科学没有国界,没有民族性。这几年我国经济有很大发展,人民生活有明显提高,但历史教育少了,这很不应该,今后应大力加强。因为有的学科可以创造财富,有的学科却永远不会创造财富,如天文学、历史学等。我们熟悉鸦片战争,看似对国计民生的发展没多大作用,可是一个民族如果不知道这段历史,损失就太大了。文史哲没有创造物质财富,上缴利润的性质,它的任务就是要提高国民素质,表现一个民族在历史上的地位、责任。而令人忧虑的是,现在中学生有多少知道司马迁、司马光的呢?沈阳有的中学生连‘九一八’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但这不能怪孩子,怪我们教育者重视程度不够,教材单薄。爱国主义不是空的,要有具体内容。你懂的历史多了,感情就出来了。如果你什么也不了解,只会说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这不是空话吗?历史悠久的国家不少,如希腊、罗马、埃及、印度,重要的是要知道咱们国家的可爱之处在哪里。文史哲是民族灵魂所在,一定不能忽视。在我看来,忽视文史哲的民族是最贫困的民族。”

任老还对我国图书馆现状略作评述。他说,图书馆工作的好坏,标志着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准,目前,图书馆最大的问题是经费不足,北京许多图书馆订书刊不是年年上升,而是在明显减少。省地县一级就更不用说了。河北有个县图书馆只订一份《人民日报》,冬天也烤不起火,这涉及我们如何看待文化事业的问题,关键要有投入,否则怎么上去?有人说有钱才能投入,实际上真正一点钱没有也不尽然。有的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该用的地方反而舍不得,这是一种短期行为。因为将来国家民族生存、富强,就靠科技文化。当今世界发达国家不是用枪炮来打我国,而是用高科技来推行殖民主义。因此,我们要有危机感,绝不能掉以轻心……

信哉斯言!我在聆听任老真知灼见的同时,分明感受到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在跳动。难怪他当年有一次曾被毛主席深更半夜招进中南海,谈经论道,备享殊荣。最后,慈祥的任老掏出钢笔,题词留念:“我没有到过湖北咸宁,我到过河南息县的干校。希望我们走出文化不受重视的误区,促进社会主义文明建设,发展教育,特别是关心培养我们的青少年,他们成长了,健康向上,我们这个民族就有希望。”

这段话和他接着送给我《汉唐佛教思想论集》比较起来,可谓一简明一深奥。任老的论著博大精深,我暂时还抽不出时间研读。但为了表示晚辈的敬意,我便把他的谈话记录下来,向读者诸君作个汇报。